《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第二十八集 汉国篇(1/2)

作者:弄玉&龙琁

    内容简介:

    赵王谋反一案牵连无数人,不只皇后身边的大长秋,连云台书院山长都被刘丹攀咬,是受人指使还是真有其事?

    程宗扬带同斯明信趁夜潜入上林苑,寻找严君平的下落,却误打误撞找到另一个人。当日出于戒备而胡编的身分,竟让程宗扬差点与左武军的暗棋擦身而过!

    为了让剧孟手刃仇敌,程宗扬一时意气,入北寺狱带出受尽寺人折磨的赵后与平城君,然此举却种下变数……。

    第一章。

    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朱红色的丹墀下,刘骜将一只玉制的扳指套在右手拇指上,勾住弓弦,然后搭上一支羽箭,左手握着弓身,手臂微一用力,稳稳向前推开。

    “绷”的一声,弓弦弹起,带着鸣镝的利箭发出一声锐响,瞬间越过五十步宽的广场,重重落在靶上。草扎的箭靶微微一晃,靶上的红心被箭矢穿透。

    周围的期门武士举起弓刀齐声欢呼,连衣袖系在肘上,裸着胳膊的中行说也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刘骜连开六箭,五支中的,只有一支飞到靶外。然后他放下雕弓,面无表情地说道:“准备车驾,去永安宫。”

    唐衡躬身道:“圣上,天色将暮,此时赴北宫,只怕打扰太后休憩。”

    刘骜扬起下巴,“越裳国献来白雉,阿舅家出了一位圣贤——如此盛事,朕怎能不亲自向太后道喜?又岂能怕晚?”

    具瑗细声细气地说道:“圣上,前日合浦郡送来一顶珠冠,圣上若赴北宫,不若一并进献太后。”

    “当然要献!太后是天下之母!世间珍玩,都应该献给太后赏玩。”刘骜提高声音,“白雉如是!珠冠亦如是!”

    周围的内侍噤若寒蝉,唐衡一言不发,免冠跪在刘骜脚前,然后“呯呯”的磕起头来,他每一下都十分用力,不多时便头破血流。

    刘骜冷冰冰看着他,半晌才冷哼道:“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唐衡仍不起身,双手据地,叩首不已。

    “我知道!我知道!”刘骜愤怒地挥着手臂,有些失态地叫道:“我炎汉以孝治天下!朕身为天子,顺天承运,自当孝敬太后!阿舅已经是总揽朝政的大司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又是不世出的圣贤——你还要我怎么做!”

    唐衡默不作声地磕着头。刘骜一脚把他踢开。唐衡又爬回来,不屈不挠地继续磕头,直到鲜血溅到天子的衣角上。

    刘骜握住自己的天子佩剑,直想一剑挥出,将世间所有违逆自己心思的狗贼全部斩尽杀绝。

    鲜血越溅越多,星星点点沾在衣角、履上。刘骜满腔怒意渐渐克制下去,终于开口道:“把唐国送来的那幅屏风带上,还有珠冠,一起送到永安宫。”

    唐衡哑声道:“陛下圣明!”

    “少拍马屁!”刘骜骂了一声。见他血流满面,终究心中不忍,又道:“来人,给唐常侍裹伤。”

    “我来!我来!”中行说上前扶起唐衡,抽出帕子给他抹脸,然后仔细裹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又拿了头冠给他戴上。

    “瞧,我裹得不错吧?戴好冠一点都看不出来。”

    唐衡躬身道:“多谢。”

    “别动!又歪了……”

    左悺一路小跑地过来,垂着手道:“娘娘来了。”

    刘骜知道他是见自己发怒,专门请了皇后过来。想到他们一番殷勤,都是为了让自己息怒,气笑之余又有几许欣慰,笑骂道:“你们这些狗才!都滚开!”

    赵飞燕穿着宫装,犹如一支摇曳的花枝,娉娉袅袅走来。她帮刘骜紧了紧衣袖,柔声道:“衣裳污了,换一件可好?”

    “忠臣义士的血,何污之有?”刘骜道:“不用换。”

    赵飞燕不再多说,温婉地跪下身,用丝帕沾了清水,帮他抹拭衣角的血迹。

    身前的丽人粉颊犹如明玉,耳侧两只坠子轻轻晃动着,在雪白的玉颊上映出一片醉人的绿光,轻柔地一摇一荡,让刘骜的心神也随之摇曳起来。

    刘骜握住赵飞燕的柔荑,把她拉起来,然后搂住她纤软的腰肢,将她拥在臂间,把脸埋在她香馥的粉颈中,呼吸着她身上的芬芳,良久才闷闷道:“我们去向太后请安,然后叫上张放,一起去上林苑打猎。”

    “好。”

    刘骜一笑,扭头道:“走!我们去看看那只白雉!”

    唐衡上前一步,重重叩首。

    刘骜大笑两声,不以为意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道犯了太后的圣讳。到北宫自不会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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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臣叩见母后。”刘骜与皇后一同大礼参拜,“娘娘万安。”

    “起来吧。”吕雉吩咐道:“看座。”

    宫娥搬来座榻,刘骜却不肯坐,而是围着殿中那只笼子走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问道:“这就是越裳人献来的祥瑞?果然少见。”

    “此物非人臣宜留,吾已命人将此祥瑞送入濯龙园,留于禁中。”

    刘骜笑道:“连越裳人都知道阿舅是当世周公,如此盛事,儿臣高兴还来不及,正想下诏为阿舅加封食邑呢。”

    “他食邑已比开国,哪里需要加封?”吕雉淡淡道:“却是赵王谋逆之事,不知陛下如何处置?”

    “赵王身为诸侯,理当忠心王室。如此倒行逆施,儿臣惊骇莫名。但其乃宗室近支,一旦其罪行公诸天下,只怕天下震荡,如何处置,还请母后作主。”

    吕雉道:“赵王以巫蛊诅咒天子,罪当不赦。狼子野心,非严惩不足为天下诫!”

    “刑不上大夫,何况诸侯?”

    “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以下,尽数贬为庶人,依律论罪。”

    刘骜微笑道:“如此甚好。”

    殿上沉默片刻,吕雉道:“眭弘还没捉到吗?”

    刘骜笑容僵了一下,“未曾。”

    吕雉环视左右,“你们退下。”

    淖方成、胡夫人、义姁,连同殿内的宫女都悄然退下。

    吕雉对赵飞燕道:“你也退下。”

    赵飞燕低下头,咬了咬唇瓣,然后欠身施礼,“是。”

    殿中只剩下吕雉和刘骜这对名义上的母子,顿时显得冷清下来。

    吕雉穿着黑色的长衣,犹如一团化不开阴影,“当年戾太子身死,其妻子尽数处决,唯有一幼孙尚在襁褓。”

    刘骜还是头一次听闻此事,不由皱起眉头。

    “当时武祖要赐死此子,阴差阳错未能处置。武祖叹为天意,其后便不加理睬,任其自生自灭。后来那人沦为庶民,不知下落,但他的名字尚在宗室谱牒之内。”吕雉慢慢道:“若依按辈份算,先帝还要称他一声叔叔。”

    刘骜不知不觉地握紧拳头,“他叫什么名字?”

    “谱牒所记为单名一个询字。但他后来自取别名为谋,表字次卿。还有一个乳名……便是病已。”

    刘骜浑身一震,“公……孙……病已?”

    吕雉微微颔首。

    刘骜脸色数变,太后和吕氏巨大的阴影,让他一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为此愤怒过,气恼过,也试图反抗过。但他还是头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天子之位受到威胁。

    由于无子,刘骜担忧过自己身后由何人入继大统,也在想办法挑选合适的继承人。可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个人始终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天子之位。戾太子是武帝嫡子,他的嫡孙,按血统来说是武帝的嫡脉,在宗室谱牒上的位次,远远在自己之前。

    原本刘骜只当眭弘是个混蛋狂生,此时他却觉得背后阵阵发冷。“公孙病已立”原来不是一个笑话,而是一个恶毒的诅咒!这五个字就像一根毒刺,扎得他几欲发狂。

    刘骜抬起头,双眼流露出一抹病态的血红,“儿臣欲游猎上林苑。”

    吕雉微微点头,“把那棵树烧了。”

    刘骜咬牙道:“明白。”

    吕雉淡淡道:“吾已命绣衣使者江充,穷治赵王巫蛊之事。”

    与那个刘询,又叫刘谋、刘次卿、刘病已的皇孙相比,赵王刘彭祖的谋逆轻如鸿毛。刘骜毫不犹豫地说道:“全由娘娘处置。”

    “你去吧。”

    车驾络绎驶出永安宫,沿着御街驶向连通南北二宫的复道。暮色中,远远能看到北寺的宫墙。但刘骜根本没有去看一眼,只腰身笔直地坐在车上。

    赵飞燕握着他的手,只觉他手心湿湿的,满是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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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苍茫,寒风越过宫禁的高墙,发出阵阵呜咽。程宗扬用衣袖捂着鼻子,阵阵恶臭还是不断涌入鼻中。

    领路的内侍道:“每次关进来新犯人,北寺狱都会臭上几日。那些犯人刚来时都不中用,略一用刑就溅出污物,过几日便好了。”

    程宗扬道:“怎么狱里也有地道?”

    “不仅是此地,整个北宫,每处宫室下面都有地道。有些还是前几任主人留下的,各宫到底有多少地道,只怕连天老爷都不晓得。”

    内侍拿出胡夫人手书的竹简亮了亮,守在门边的寺人看了一眼,不言声地推开一扇小门。

    那是一条只有一人宽的夹道,每隔几步开着一扇镂空雕刻的小窗,专门用来窥视狱内的情形。透过窗口,北寺狱所有的监牢、用来审讯的刑房都尽收眼底。

    程宗扬透过窗口,看到赵王刘彭祖被几名太监死死按住,一名内侍用绳索勒住他的脖颈,后面插着一根木棍,不住拧动。绳索越绞越紧,刘彭祖双目鼓起,大张着嘴巴,发青的舌头伸得老长,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嚎。程宗扬移步过去,只见已经被废为庶人的刘丹被钉在一只木架上,一名穿着绣衣的官员拿着烙铁,轻描淡写地按在他大腿内侧。刘丹浑身抽搐着屎尿齐流,焦臭的白烟从他腿间不断升起。

    江充慢条斯理地问道:“在宫里埋藏木偶,行厌胜之术的还有谁?”

    刘丹用变调的声音哀嚎道:“我说了!都已经说了!”

    江充把黏连着皮肉的烙铁放在炉中,一边加热,一边道:“再想一想。”

    “我说……我说……”

    “附逆的宫人,还有些哪些?老实说出来吧……”

    “我……我……”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江充厉声道:“长秋宫的江映秋!你可记起来了吗?”

    “我……我不知道……嗷!嗷!嗷——”刘丹一声惨嚎,拚命叫道:“记得!记得!”

    江充拍了拍手,“记下来!刘逆亲口招供,长秋宫大长秋黄今,女傅江映秋附逆,行巫蛊事。”

    旁边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奋笔疾书,中间略有错误,也不敢用书刀删削,直接弃简重换一支。

    “再想想,还有谁?比如云台书院……”

    “有!有!云台书院的……”

    “山长?”

    刘丹嘶声道:“对!就是他!”

    “记下!云台书院山长附逆!”

    一名小黄门道:“要不要把他们都抓来?”

    江充肃然道:“此乃刘逆一面之辞。找到证据才能论罪,以免诬陷好人。”

    江充指使刘丹攀咬大长秋黄今和女傅江映秋,显然是针对皇后。虽然赵飞燕是吕氏所能找到,最弱势最容易欺负的皇后,但皇后之位毕竟显赫,对于她身边可能形成的势力,吕氏就像割草一样时时刈除,以免出现后患。

    不过云台书院……程宗扬想起郑子卿,不禁纳闷。他们怎么会惹了江充,被人扣了个要命的罪名?

    一墙之隔,正在接受审讯的是平城君,她如今已被褫夺封君的身份,沦为阶下罪妇。

    一名下巴光溜溜的寺人斜身凭在几上,用尖细的声音道:“尔等诅咒太后、天子,事实俱在,岂容你肆意抵赖?”

    平城君痛哭流涕,“奴家不敢诅咒太后天子,那只木偶实是诅咒赵王的。”

    “为何要诅咒赵王啊?”

    平城君嗫嚅半晌,作声不得。

    那寺人指着她骂道:“死罪奴!死到临头尚不招供!来人!褫衣!”

    几名寺奴狞笑着上前,将平城君从头到脚剥了个干净。

    那寺人站起身,绕着平城君走了一圈,阴声笑道:“这罪妇好一身白肉,啧啧……怕是经不起烙铁……”

    平城君抱着身子跪在寺人脚边,涕泣道:“罪奴真不是诅咒太后,实是太子逼迫,要诅咒赵王早死……”

    寺人淫笑着伸出手掌,放在平城君颈侧。他手掌像死人一样,又湿又冷,被他一触,平城君颈中顿时泛起一层细密的肉粒。她本能地缩了缩身子,忽然间发出一声痛入骨髓的尖叫,却是被那内侍扯住耳朵,硬生生撕开半边。

    鲜血顺着平城君的面颊淌下,将她风韵犹存的面孔染红了半边。

    领路的内侍低笑道:“北寺狱这些寺人少了下面的物件,最喜欢变着花样的折磨女人。尤其是平城君这样有些身份,又犯了谋逆大罪,出头无望的囚妇,少不得被他们摆布。”

    程宗扬哼了一声,往前走去。

    另一间监牢内,却是一个陌生的丽人,她被拔去钗饰,披头散发地跪在地板上,眉眼与淖氏略有几分相似,容貌却娇艳得多。

    领路的内侍道:“那是赵逆的王后淖姬。”

    一名肥头大耳的太监笑眯眯道:“你说受刘庶人逼奸,什么时候啊?”

    淖姬低声道:“妾身……记不清了……”

    “不用急,慢慢来。”胖太监态度十分和蔼可亲,软绵绵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在赵地……妾身方入邸中未久……”

    “赵地方圆几百里呢。”胖太监忽的板起脸,“说清楚些!”

    淖姬羞噤难言,半晌才道:“是在离宫……太子闯进来,拿剑逼迫……”

    胖太监堆起笑容,“什么时候?”

    接着皱起眉,“离宫怎么会没有侍者?”

    随即笑嘻嘻道:“婢女被他遣走,你就没发觉吗?”

    然后寒声道:“他把剑架在你颈上,你就从了?”

    又倾过身,用尖细的声音道:“什么姿势?”

    胖太监哈哈大笑,挥着手道:“摆出来!摆出来!”

    淖姬脸上时红时白,咬着右手食指,珠泪涟涟。

    胖太监脸上肥肉一抖,拍案道:“莫以为你还是什么王后!落到我手上,你就是一块肉!咱家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你若不信——”胖太监眼中露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兴奋,“来人!绞死她!”

    两名寺奴把淖姬往地上一踩,用一条白绫绞住她的脖颈,两边用力扯紧。

    淖姬柔颈昂起,美目圆瞪,一张玉脸惊恐万状,接着她红唇张开,被勒得吐出舌头。

    那胖太监喜怒无常的表情在眼前不住变幻,让人无法理解他是故意摆出阴晴不定的模样来威慑囚徒,还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淖姬脖颈仿佛被白绫勒断,眼前阵阵发黑,声音逐渐模糊,耳中传来嗡嗡的低鸣声。她拚命呼吸,却吸不进一丝空气,身体仿佛不断下沉,一直坠入阴界,离死亡越来越近,无比恐惧充塞心间,使她没有其他念头……

    忽然颈中一松,眼前无数金星闪烁着,视野渐渐恢复。淖姬像被人捏住的小鸟一样蜷着身体,泪流满面地伏在地上不停低咳。虽然只是几个呼吸时间,却仿佛过了一生一世。与死亡擦肩而过,她才发现原本可怕的监牢原来是如此温暖,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恶臭的空气,心中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再阴暗的牢笼,终究也是阳间,她宁愿呼吸着恶臭的空气,也不愿再经历死亡的过程。

    淖姬喘息着抬起脸,露出卑微而哀求的神情,但她还没有喘息完,便又听见那个胖太监兴奋的声音,“再绞一次!让她快活快活!”

    白绫再次绞紧,刹那间,淖姬仿佛从阳间陷入地狱,死亡和恐惧重新来临。这一回死亡的阴影愈发清晰,她无比恐惧地面对着死亡,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失禁。

    那些寺奴一连绞了三次,接踵而来的死亡,绞尽了淖姬所有的尊严和矜持,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和意志,就像一滩软泥,蜷缩在自己失禁的污物中,卑微得像一株野草,可以任人践踏。

    刘丹的惨叫越来越凄厉,他的头发在烙铁下一缕缕化为青烟,被钉穿的手腕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说吧。”江充慢悠悠道:“朱安世可都已经说了。”

    刘丹惨叫道:“朱逆信口雌黄……”

    “你倒是好本事,竟然能买通狱吏,取他性命。这般狗急跳墙,想来还有不少见不得的事。”

    “不是我……”刘丹泣不成声,“不是我干的!我确是想除掉他,可董卧虎那边,实是插不进手去……”

    程宗扬微微一怔。给朱安世下毒的不是他?难道是奸臣兄干的?可他也没跟自己提过啊?

    一名内侍跑进来,在江充耳边低低说了一句。

    江充眉毛一挑,“找到了?”

    内侍拿出一只沾满泥土的人偶,双手呈上。

    江充丢下烙铁,正了正衣冠,吩咐道:“接着审!小心别让他死了!”

    江充带着人匆匆离开,寺人冷笑着拿来伤药,抹在刘丹的伤口上。

    忽然外面微微一响,墙边的窗口伸出一支木简。

    夹道贴墙而建,由于没有光线,从狱内看去,里面黑沉沉一片,连人影都看不清楚。但那些寺人都知道,能进入夹道的都是大有来头的贵人。尤其是那支木简,上面刻的是胡夫人的标记——那可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心腹之人。寺人不敢作声,连忙过去接过木简,然后尖声道:“刘逆,你可知道剧孟?”

    刘丹再没有丝毫身为太子的气度,一边痛得涕泪交流,一边嘶声道:“我要举发剧孟!他是戾太子余孽……一心谋反……”

    寺人拿烙铁一晃,刘丹顿时打了个哆嗦,连声叫道:“是父王!都是父王的主意!他被平城君说动,要剧孟助他为逆!剧孟不肯!父王囚禁了他!”

    “他们说剧孟是硬汉,我想知道他有多硬……嗷嗷……别打了……啊!”

    刘丹的惨叫声在狱中回荡。旁边狱中,赵王颈中的绳索还未解开,身体已经僵硬。几名寺奴剥下他的王服,在他尸体上四处翻捡,抢夺各种金钩、玉佩、珠宝、饰物……

    另外一边,平城君身无寸缕,她耳朵被撕开半边,左手小指被人生生折断,弯折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浑身颤抖着,就像一条白光光的肉虫一样,匍匐在几个阉人脚下。

    赵后淖姬像是已经死过一次,无力地瘫软在地,那名胖太监拿着她沾满污物的亵裤哈哈大笑。

    其他牢房里也关了不少人,都是刘彭祖的子女姬妾。

    程宗扬视线停在刘丹身上,那个自以为聪明的年轻人哀声不绝,仿佛一条濒死的野狗,不停抽搐。

    程宗扬目光中充满了厌恶和不屑,然后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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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酒肆,斯明信正在给剧孟疏通经脉。

    斯明信昨晚赶往上林苑,潜入羽林军走了一遭,但没有找到高智商的踪迹,甚至连人都没找到几个——天子突然下诏,要御驾亲临,上林苑的驻军都被派出去,驻守各处宫殿。义纵所在的右营先被派到宜春苑,等斯明信赶过去,听说又分成几队,分别转往博望苑、白鹿观、扶荔宫和建章宫等地。

    斯明信再强,一夜之间也不可能找遍这些宫观。由于天子御临,苑中戒备成倍加强,白天难以行动,斯明信只好先退了出来,等夜间再去探视。

    程宗扬没想到高智商会这么难找,他和富安两个,一个是胡作非为的恶少,一个是无下限的狗腿子,从正常人的角度看,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鸟,除了仗势欺人,也没有别的本事。可他们竟然能躲过吕氏派来的杀手,躲过官府的盘查,还能躲过四哥和五哥的追踪。这事未免太邪门了吧?

    程宗扬打定主意,自己专门去上林苑一趟,找找高智商的下落。作为高智商主仆最可能的藏身地,若是不去看一眼,实在放心不下。而且自己有常侍郎的身份,天子出行,尽可以随侍左右,堂而皇之地进入上林苑。

    比起当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惨状,剧孟现在气色好了许多,多少有点人样。他身上的伤口大半已经结痂,双膝以下裸露的白骨被仔细包扎过。按程宗扬的主意,最好是给他截肢,免得出现坏疽,连大腿也不得不截掉。但卢景坚决不同意,据他所说,白骨生肉这种医学上的奇迹,在六朝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留住剧孟的双腿,就留住一线机会,也许有一天他还能重新站起来。

    剧孟的断指大多已经无法找到,残留的两截指骨也被同样包扎起来。肩头穿透琵琶骨时留下的血洞已经愈合,曾经被血污凝结的头发也清理干净——这活儿本来是伊墨云做的,可自从不小心触到那颗干瘪的眼珠,小胡姬大吐一场,就坚决不肯再靠近他。最后还是程宗扬亲自动手,用匕首小心给剧孟刮了个秃瓢。

    说起来,作为名震洛都的大侠,剧孟现在的模样确实有点可笑,珊瑚匕首再锋利也不是推子,程宗扬又没学过理发的手艺,剧大侠这发型,也就比狗啃的强点,如果不包好头巾,铁定没办法出去见人。不过刮成光头,对他伤口的愈合极有好处。尤其是他头上几处暗伤,若不是刮净头发,恐怕就被忽略了。

    程宗扬从腰包里拿出一只瓷瓶,拔开玉塞,倒出三枚绿豆大小的药丸,放在盏中用水调开。然后用一根木箸撬开剧孟的牙关,一点一点灌到他喉咙里。

    剧孟刚被救出时,整个喉咙都糜烂了,从伤口的痕迹推测,应该是有人把烧红的炭团塞到他喉中,造成重度烫伤。眼下他喉咙的伤口虽然愈合,但以后能不能说话还是未知数。

    那三颗药丸是清理体内余毒用的,剧孟虽然在几种剧毒侵蚀下硬撑下来,但多处脏器受损,将来如何调理,也是一大难题。

    程宗扬一边喂药,一边道:“剧大侠,赵王已经死了,很抱歉没有让你亲手杀了他。不过他是被几个寺奴活活勒死的,死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身为诸侯王,死成这样也够惨的。”

    “刘丹还活着,但让我看,他恐怕宁肯痛快点一死百了。我在想办法让他多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亲手取他的狗命。”

    “对了,还有平城君。朱安世说,刘彭祖就是被那个贱人怂恿,才对你下的手。朱安世也跑不了,他已经定了大辟,过两天就要杀头。平城君还没有判,但事涉巫蛊,一个死罪也是跑不了的。剧大侠,你要赶紧醒过来,还有机会亲手报仇。”

    程宗扬笑道:“说起来,赵王后倒是个尤物。她跟巫蛊案关系不大,杀不杀都可以。剧大侠要是有兴趣,我想办法把她弄出来,往后就让她给你当奴婢……剧大侠,你能听见吗?”

    “我还想着你要醒了,让你见识见识我那把宝刀。珊瑚铁的,正经是削铁如泥……”

    剧孟喉中发出“咕碌”一声微响,终于还是没有醒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四哥,明天我去上林苑,剧大侠这边就拜托你。

    第二章。

    十二辆武刚车分成两列疾驰而过,包铁的车轮碾过夯实的黄土,发出沉闷的辘辘声。程宗扬和徐璜同乘一车,紧紧跟在武刚车后面,两翼是百余甲骑。

    通往上林苑的道路是天子出行的御道,无论武刚车还是徐璜的车驾,都只能在边道行驶,道路正中的是一辆六匹枣红色骏马拉着的大车,车身用象牙装饰,正是天子御驾之一,仅次于金根、玉辂的象辂。不过乘车的不是天子,而是富平侯张放。昨日天子忽然下诏,要往上林苑游猎,事起仓促,富平侯主动请缨为王前驱,好提前为天子清理宫室。徐璜作为中常侍,程宗扬作为有资格随行的常侍郎,也随同先行入苑。

    程宗扬道:“我本来以为天子会带上期门,顶多加上几个散骑常侍,没想到会出动御驾。这下随行的侍从就有上万,上林苑能住下吗?”

    徐璜发出一阵尖细的笑声,“你没去过上林苑吧?上林苑周遭四百余里,地跨五县,苑中有三十六苑,十二宫,二十五观,号称离宫七十。今日要住的建章宫,便绵延二十余里,号称千门万户,岂会住不下?”

    程宗扬想了一下,觉得自己有点想像不了。一个四百里的苑林——如果换算一下的话,大概有两三千平方公里——这样的数字自己不是太好理解。

    至于建章宫倒是可以想像一下,绵延二十余里,基本相当于一个大型城市,而这只是上林苑八十余处宫观之一……难怪汉国会是六朝之主,这样的规模,晋宋两国的君主连想都不敢想。

    离上林苑还有里许,便看到上林苑的大门,苑门以巨木为柱,高及十丈,上面是饰金的“上林”二字。两边的苑墙高及丈许——虽然看起来不算太高,但一想到这道墙只不过是天子私苑的院墙,而且有四百里长,程宗扬就觉得这高度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苑门外停着一队车驾,队中打着一面高近五丈的青旗,上面绘着苍龙七宿,正是诸侯王才有的龙旗。看到旁边旗号上的江都二字,程宗扬想起来,昨日正赶上江都王入朝,本来今天觐见天子,但天子临时决定前往上林苑,索性邀江都王在苑中见面,还是自己专门去下的诏书。没想到江都王这么早就在苑门外等候。

    看到天子的象辂驶来,江都王的车驾连忙避到路边,让出边道,江都王亲自下车,先整理衣冠,然后跪伏于道,准备向天子御驾行礼参拜。

    程宗扬本来想解释一下,免得江都王误会,结果他的车马刚减速,还没有停下,富平侯所乘的象辂就疾驰而过,根本没有理睬路边的江都王。江都王不知道车上乘坐的是富平侯张放,还依照礼节,一拜再拜,口呼“万岁”。

    程宗扬身为大行令,总不能装作没看见,赶紧下车扶起江都王,低声解释了几句。江都王年纪已经不轻,一听自己拜的居然是富平侯,那黄口小儿居然连车都不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驰过,脸色顿时发青,一手捂着胸口,险些坐倒。王邸的僚属赶紧过来扶起主公,替他揉了半天胸口。

    好半天,江都王脸色才略微恢复了一些,他勉强登车,然后迳自返回洛都。

    程宗扬知道江都王羞怒难平,但无从劝阻,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对徐璜叹道:“这都是什么事啊……”

    江都王的车驾并没有全部离开,还留下了一小半。其中一辆马车驶来,车上一名少年,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一表人材。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解释道:“父王素有小恙,如今一时心悸,难以入苑,还请大行令见谅。”

    程宗扬躬身道:“在下只是个小小的六百石,哪里有资格说什么见谅?”

    少年在车上揖手道:“徐常侍。”

    徐璜堆起笑容,一边还礼,一边道:“老奴见过太子殿下。”

    少年温和地笑道:“我尚得等候天子,不敢耽误两位入苑,请。”

    程宗扬施礼告辞,驭手驱车而行。与江都王留下车乘擦肩而过时,中间一辆马车窗帘微微掀开,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却是一个丽如海棠的女子。那女子目光犹如春水,在程宗扬身上微微打了个转,然后放下窗帘。

    程宗扬微微一怔,觉得她的面孔仿佛在哪里见过。再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全然陌生。向徐璜询问江都王的眷属未免失礼,程宗扬只好把疑惑压在心底。

    半个时辰之后,建章宫已然在望。程宗扬第一眼看见,就大吃一惊,“这么大?”

    建章宫四周不再是丈许高的苑墙,而是高达五丈的城垣。城南的正门更是高及二十五丈,名为阊阖,上面建着重檐飞拱的三层门楼,势如雄关,与它相比,洛都宫城的朱雀、白虎诸门都相形见绌。门楼阶陛都用白玉砌成,楼上飞檐伸出的椽首镶嵌着圆形的璧玉,因此又称为璧门。三座并列的门洞最小的高阔也有数丈,车马穿行其下,如同蝼蚁。

    穿过阊阖门,便看到一座被称为圆阙的阙楼,圆阙以东,是建章宫东门的阙楼:别凤阙,由于阙楼上立着两只金灿灿的铜凤凰,又被称为凤阙或双凤阙。两只铜凤凰高及丈许,遍体饰金,但下面装有转台,轻快无比,长风一起,双凤便随之转动,宫中由此来测定风向和风速。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碧空如洗,高阙金凤,随风而舞,直如天上宫阙。

    圆阙以西是一座高楼,由无数巨木搭建而成,高达五十丈。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在建康设计的临江楼就挺高了,但和这座巨楼相比,简直跟玩具一样。楼中万木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型的六边形木台,由于汉国的水井四周也是用木料支撑,与此楼异曲同工,因此被称为井干楼。

    但井干楼并不是建章宫最高的建筑,井干楼以西还有一座高台,同样高五十丈,台上所有的木料全部是香柏木,即使相隔数里,也能闻到浓郁的柏木香气。笔直的长阶仿佛天梯,一直延伸到碧空深处。台阶尽头立着一根铜柱,柱身比一般的房屋还要宽,高二十丈。柱顶立着一个仙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双手舒掌,托着一只巨大的金盘。从台下算起,整个高度超过七十丈,从下面看来,那仙人仿佛上接云霄,投下的阴影犹如乌云。

    程宗扬一直觉得自己有两千年文明的熏陶,眼光见识比六朝这些土包子超出百倍,然而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座高台。

    “那是……承露台?”

    “虽然是用来承露的,但叫神明台。”徐璜低声道:“天子不喜甘露,已经许久不用了。”

    程宗扬听说过武帝承露的金人,但他以为那金人也就十几米高,拿着一个几米大小的金盘,虽然也不小,可和眼前的实物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眼前的仙人顶天立地,传说中用来承露的玉杯虽然在下面看不见,但那只金盘足有一间房那么大,玉杯再小也得有浴缸大小,而这些仅仅是为了让天子喝一口“甘露”……

    程宗扬来不及感叹,车驾已经从阙楼下驶过,接着是玉堂、建章前殿、天梁宫……一路上宫阙相望,重门叠户,楼阙间以阁道通连,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

    宫城北部是太液池,车马一直驰到池边的鼓簧台才停下。一路行到此处,众人都已经疲累不堪,拉车的健马也汗出如浆,驭手解开马辔,给马匹抹去汗水,免得战马受凉。

    太液池是一个方圆数里的大池,池中用掘出的泥土堆起三座神山,还有一座二十丈高的渐台。随行的内侍、常侍等人都已经下车,在池边谈笑指点,观看秋水澄湖的美景。程宗扬却没有理会池中的神山、楼阁,而是一个劲儿地打量着池中的石鱼、石龟……

    他在寻找一条石鲸。

    如果说程宗扬对太液池有什么印象,那就是他知道池中有一条石鲸,还见过石鲸的遗物。只不过历经两千年风雨,当时自己只看到一块外表斑驳的长石头,如果不是别人指点,根本看不出那曾经是一条人工雕刻的巨鲸。

    在池边走了许久,程宗扬终于在太液池北找到那条石鲸。看到水面上足有遗物三倍大的石鲸原物,程宗扬忽然有种冲动,如果自己用珊瑚匕首在石鲸腹下开个洞,藏进去些什么,不知道两千年后是否会被人发现?

    程宗扬最后还是克制住自己这番冲动。毕竟这个世界是六朝,谁也不知道它的未来是什么样。或者……它究竟有没有未来。

    众人不是来游玩,而是来干活的。稍事休整,富平侯便带人开始清理宫室,程宗扬则找到徐璜,主动要了一个察验宫中禁卫的差事。

    这是一桩苦差事,建章宫千门万户,禁卫也分散各处,全检查一遍至少要在宫里跑一整天。一听程宗扬主动要去,徐璜很痛快地答应下来,还专门派了一个小黄门,给他作助手。

    程宗扬拿到当值禁卫的名册简牍,先把其他军营放到一边,先找右营骑射。宫里准备的名册档案很齐备,没多久他就找到那个自己想找的名字:义纵。

    “去承光殿!”

    …………………………………………………………………………………

    穿上羽林军铠甲的义纵似乎成熟了许多,少了几分游侠少年的无赖之气,但骨子里那种好勇斗狠的亡命性格却丝毫未变。

    见到程宗扬,他有些讶异,但听说程宗扬现在已经是常侍郎,有资格随侍天子,义纵眼里顿时又多了几分艳羡。

    程宗扬没有绕什么圈子,便问起高衙内的下落,可义纵开口的第一句就让他心下一沉,“没有?”

    “自从上回吃酒,一起打过那一场,我就没再见过他。”义纵悻悻道:“这小子,真不够朋友。”

    “前几天他说要去你那里投军,挣一份功名出来,怎么会没有呢?”

    “这我哪儿知道?”义纵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上次他捅死那个,是郭解郭大侠的外甥?”

    程宗扬含糊道:“好像是吧。”

    “这小子!”义纵一拳擂在大腿上,又羡又妒地说道:“这下他可在我们这帮兄弟里拔份了!郭大侠的外甥啊,竟然被他一刀捅死了!”

    程宗扬很想给他个白眼,你这是什么道德观?把杀人当成出风头?

    为了打听高智商的消息,程宗扬特意把义纵领到偏殿,这会儿见左右无人,义纵走近一步,“程大夫——能不能把我调到建章前殿去?”

    程宗扬有些纳闷,“为什么?”

    “在这里干活,累死也没人看见。”义纵见他不解,压低声音道:“这承光殿……是太子的寝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承光殿是太子寝宫,可现在天子连儿子都没有,哪里来的太子?根本就是个闲置的宫室。义纵是觉得这地方干着没前途,才想让自己帮他活动。

    程宗扬一口应诺,“这个好办。”

    义纵大喜过望,拍着胸口道:“我现在是右营队正,管着几十号人马。那小子要来,我肯定给他找个又轻松又风光的差事!”

    说着义纵又叮嘱道:“越快越好!千万别耽误——这回能赶着在天子面前露个脸,哥儿几个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程宗扬办着察验禁卫的差事,给义纵调个宫殿只是一句话的事。没费多少工夫,义纵便如愿以偿入值建章前殿,结果他那番心思却落了个空。御驾的金根、玉辂直到午后才进入上林苑,可天子并不在车舆上。

    徐璜得到单超暗中传来的消息,连忙抛开车驾,连富平侯也没有知会,只带了程宗扬一人,便轻骑离开建章宫,悄悄赶往昭台宫。

    昭台宫在建章宫南,相距二十余里,两人都骑的健马,用不了两刻钟就能赶到。一出宫门,程宗扬心里便是一震。他来时走的是建章宫南门的御道,当时还不觉得,此时走的西门,便进入上林苑深处。道路虽然仍是黄土夯成,路面平整结实,但两旁都是参天古木。林中不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听声音,不仅有狐、鹿、熊、狼,还有虎、豹之类的猛兽,他甚至还听到原本不应该生活在这一带的犀牛、大象的叫声。难怪徐璜一个人走不放心,还要带上自己。

    徐璜道:“不用担心。那些野兽都养在兽圈中。天子射猎时才会放出。”

    正说着,路旁忽然蹿出三四只野猪,险些撞上马蹄。

    程宗扬叫道:“这是什么!”

    “该死!”徐璜尖声骂道:“彘圈又被撞破了!”

    “徐公公,你不会说老虎也会从圈里跑出来吧?”

    “放心!放心!”徐璜安慰道:“虎圈在白鹿观东,隔着两条河,就算从圈里跑出来,也不会闯到这边。”

    “熊呢?”

    “射熊馆在最西边的长杨宫,离此一百余里,足足隔着五条河。”

    程宗扬举鞭叫道:“那是什么!”

    徐璜抬眼一看,“该死!谁落下这么大一头熊瞎子?快走!”

    总算两人的坐骑矫健异常,那只黑熊追了两里路,眼看追不上,只好悻悻钻入林中。

    徐璜松了口气,“天下郡国每年都要送来各种野兽,圈在苑中豢养,供天子秋冬射猎。苑中养得多了,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几只。”

    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及时赶到昭台宫。昭台宫本来是冷宫,通常用来安置被废黜的皇后,如今也已经空置多年。此时整个昭台宫被期门武士封锁,留居在此的宫人都被看管起来。

    一名小黄门在宫门外等候,见到两人先打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不言声地在前带路。

    小黄门并没有进宫,而是绕过宫门,领着两人来到昭台宫西侧,一处被废弃的池沼旁。

    池旁已经聚了不少人,天子刘骜、皇后赵飞燕、中常侍单超、唐衡、左悺、具瑗、内侍中行说、侍诏东方曼倩都在,程宗扬甚至还看到蔡敬仲的身影,只不过此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难看。

    池沼旁立着一棵半枯的大柳树,程宗扬一眼看去,顿时一阵毛骨悚然。与半枯的树身不同,那棵柳树丝绦一直垂到地上,看起来极为茂盛,只是所有的柳叶都被蛀虫咬过,碧绿的叶片上遍布着无数一模一样的黑色虫痕,仿佛满树都挂着诅咒的符文,密密麻麻重复著相同的咒语:公孙病已立。

    长风乍起,柳枝在风中舞动着,柳叶上诅咒的符文像是无数利爪,挣扎着要从叶片上冲出,那种妖异的气息,让所有人都心生寒意。

    刘骜死死握住剑柄,冷汗却从颈后不断涌出。眼前的一切都像是他意识最深处挥之不去的梦魇,那些咒语在眼前飞舞着,每一句都是:公孙病已立。

    刘骜想开口说话,牙关却死死咬紧,舌头仿佛黏在上颚,无法动作。他竭力想拔出他的天子剑,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掌正在颤抖。

    忽然东方曼倩走上前去,从柳条上摘了片叶子,看也不看就放在唇间吹了起来。虫痕影响了柳笛的声音,声调有些怪模怪样,但东方曼倩吹的是一首乡间俚曲,由于太过俚俗,在场的人人都耳熟能详,甚至连天子都听过,怪模怪样的曲调再配上东方曼倩眉飞色舞的陶醉表情,效果令人捧腹。

    东方曼倩只吹了几句,场中妖异阴森的气氛便不翼而飞,片刻后,刘骜第一个大笑起来,接着众人仿佛得到号令,同时大笑。由于笑得太过整齐,众人倒把自己吓了一跳,笑声又戛然而止。中行说本来臭着脸,这会儿见众人尴尬,反而捂着肚子哈哈狂笑不止。

    众人半是尴尬,半是觉得好笑,再看到天子仍然笑声不停,也都先后大笑了起来。

    刘骜一直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才喘着气收住笑声,然后一挥手,“烧了!”

    期门武士抱起木薪,堆在柳树下,一直堆到快把柳树埋住,才泼上灯油,放火点燃。

    火焰升起,将那棵传说中死而复生,倒而自立的柳树吞噬其中。树上的咒语连同柳叶和树干,在烈焰中一同化为灰烬。

    刘骜转身就走,唐衡追上几步,低声说了几句。

    刘骜微微一怔,“他竟然找到这里?那就在昭台宫见见吧。”

    宫外多了几辆马车,正是那位江都王太子的车驾。众人簇拥着天子进入昭台宫,稍事整理,随即宣江都王太子觐见。

    天子接见诸侯,徐璜等人自当入殿随侍。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这会儿就差了点意思,又不是内侍,于是被留在殿外候旨。他紧张了一天,这会儿松懈下来,忽然有些内急,左右无事,索性去找厕所。

    六朝厕所一般建在宫室西南,昭台宫本身规模不大,出了正殿,穿过一个角门就是。门口守着几个侍从,似乎正有人入厕。程宗扬一亮身份,毕竟是六百石的大行令,那些人也没敢拦他。

    昭台宫位于上林苑深处,又是冷宫,厕所也建得颇为简陋,墙壁是用未去皮的树干垒起,年深日久,上面生满青苔,衬着四周茂密的古槐老柏,倒很有几分野趣诗意。

    程宗扬一泡尿痛痛快快放完,刚提起裤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树枝折断的声响,似乎有一个物体正快速接近,接著「轰隆”一声,厕所已经半朽的木墙被撞出一个大洞,蹿进来的竟然是一头野猪。

    那野猪足有半人多高,浑身鬃毛又黑又硬,双眼血红,两支雪亮的獠牙犹如尖刀,程宗扬眼尖,一眼看到野猪背上被撕开一个血淋淋的伤口。受伤的野兽最是危险,他连忙拔出匕首,小心戒备。

    那野猪似乎对他的匕首十分畏惧,在厕溷中转了个圈,然后一头往旁边的木墙撞去。整道木墙都被撞得散架,隔壁传来一片惊呼,竟然是女子的声音。

    程宗扬不由生出一丝好奇,天子这次出行,一个妃嫔都没带,只带了皇后。但赵飞燕身边的侍女就有好几十个,各种净桶、香灰、布巾一应俱全,哪里用得着上这种厕所?

    这会儿木墙被野猪撞断,视野通透,程宗扬一眼看去,只见里面两个挽着丫鬟的小婢,正扶着一个丽人入厕。

    那两个小婢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陡然见到一只野猪闯进来,已经吓得傻了。中间的丽人也目瞪口呆,她明眸皓齿,正是自己入苑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个美人儿。她头上戴着一支华丽的凤钗,身上穿着绣服,只不过她下裳褪到脚下,裸露着一只雪团般又圆又白的美臀。

    野猪在厕中转了半圈,又往墙上撞去,结果这次没能撞穿墙壁,反而撞断了一支獠牙。野猪凶性大发,弓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嗥叫。

    那丽人和小婢吓得惊叫不已,搂抱着退到厕所一角,挤成一团。

    厕所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免惊动了天子。刘骜亲自赶来,身后跟着那个俊俏的江都王太子。看到厕中的情形,江都王太子失态地大叫道:“光儿!”

    那女子名字叫光?程宗扬暗道:确实很光很白……

    那丽人被小婢挡在身后,总算没有春光外泄,她又羞又怕,一边泪如雨下,一边凄声道:“太子!救命……”

    刘骜盯着那头野猪,眼里露出一丝兴奋,握着剑柄,跃跃欲试地说道:“苑中的野彘竟然长到这么大了!”

    江都王太子扯着刘骜的衣角央求道:“圣上救命!”

    “别担心,看我的!”

    刘骜拔出长剑,正欲上前,却被一个人张臂拦住。

    东方曼倩语调铿锵地说道:“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陛下轻投险地,奈宗庙、太后何!”

    那丽人珠泪连连地哀求道:“救命啊……”

    唐衡也道:“陛下三思!来人!快传期门!”

    刘骜正在兴头上,却被东方曼倩拦住,心里十二分不爽,冷着脸道:“朕不去可以——执戟郎,你的戟呢!”

    东方曼倩坦然道:“臣受命侍诏,今日未曾执戟。”

    “找支戟来!你上!”

    程宗扬叹了口气,老东身手怎么样,自己没见过,但跟这头野猪搏斗,恐怕够呛。众目睽睽之下,他实在不想出手,但老东真要被逼得赶鸭子上架,被野猪撞出个好歹,未免也不是朋友之道。

    程宗扬握着匕首,正要上前。单超大步过来,他提着一把环首长刀,黑色的长袖微微鼓起。

    那野猪双目血红,口中淌著白沫,背上的伤口使它狂燥无比,此时看到有人过来,立刻嗥叫着撞向单超。单超脚步微微一错,长刀疾劈而下。只一刀,一颗巨大的猪头就带着无数血花飞了起来。

    好死不死,那猪头竟然冲着自己的脑袋飞来,自己要是躲开的话,就该撞到天子身上了。程宗扬万般无奈,只好收起匕首,双臂一展,把这颗还喷着血的大猪头抱了个结结实实。

    …………………………………………………………………………………

    虽然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连衣服也换过,程宗扬似乎还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单超猪口救人,东方曼倩一番大义言辞,事后都得到天子的赏赐,连他这个拦猪头的功臣也得了两匹丝帛。

    事后察验,那头野猪是被花豹咬伤,追逐中闯入昭台宫,花豹的足迹也在离宫殿不远的位置找到,也许是看到里面人太多,花豹没有进来。但能把一头野猪追得慌不择路,那头花豹也不是一般的凶猛。

    外面飘来淡淡的肉香,那些期门武士正在烤炙野猪。昭台宫出现怪柳,天子本不欲多待,方才一场意外,却让天子来了兴致,让人将那头野猪拖到殿前洗剥宰杀,当庭烤炙。一方面大快朵颐,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头花豹的线索,打一张豹皮。

    程宗扬把毛笔簪到冠侧,系好充当书刀的珊瑚匕首,然后推开殿门,走出宫室。

    迎面看到徐璜、左悺、具瑗三人,一个个笑眯眯地看着自己,那笑容即慈祥又和蔼,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宗扬下意识地摸了摸衣物,心想自己不会是被偷窥了吧?老头可说过,汉宫的太监净出变态……。

    第三章。

    程宗扬把欠条往案上一拍,痛心疾首地说道:“看你干的缺德事!”

    蔡敬仲丝毫不显慌张,只叹息道:“南宫这班同僚,也是穷得太狠了。些许小钱也放在眼里,思之令人怅然……”

    蔡敬仲摇了摇头,一边叹息,一边慢条斯理地把那些欠条撕成碎片。

    程宗扬盯着那堆碎到拼不起来的纸渣渣,半晌才抬眼看着他,一脸不可思议地说道:“怎么回事?欠条呢?”

    蔡敬仲嗤之以鼻,“欠条都拿来了,还想再拿走?他们以为我蔡敬仲是好欺负的吗?作梦!”

    “大哥!我知道你是爽快人!可我是中间人啊!你这一撕,你是痛快了,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就说我再给他们写一份。”

    程宗扬哑口无言。高啊,真高。徐璜他们原本好歹也算有张白条,这会儿连白条都没了。徐璜要是信了他,运气好到顶天,恐怕也要等到进棺材那天,蔡敬仲大发善心,才会把欠条烧给他们。

    “大哥,”程宗扬推心置腹地说道:“我也不是什么滥施善心的好人。但这事儿吧,我觉得真不能这么做。你要觉得把钱给他们会让你念头不通达,我来替你还!”

    蔡敬仲道:“你还有钱?”

    程宗扬警觉起来,“什么意思?”

    蔡敬仲从怀里取出一块纸板,往两边一摊,一座纸制的楼宇跃然而出,“你上次说的电梯我觉得有点意思。实验楼太高的话,平常上下一者耽误时间,二者太累,你说的电我虽然没有,但其间的道理是相通的,我考虑了一下,实验楼位于江边,完全可以采用水力驱动……”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宁愿给你的实验楼加装一部水力升降机,省点上楼的力气,也不肯还钱是不是?”

    蔡敬仲想了想,“你可以这么理解。但我必须告诉你,还不还钱不是重点,重点是——”蔡敬仲竖起一根手指,“效率。”

    “这词还是我告诉你的吧!”

    “但我觉得很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哎?你说我给他们点时间怎么样?我有一种药,每天可以让他们多睡一个时辰,可谓金不换……”

    程宗扬果断道:“咱们说正事——刚才入厕那个女人是谁?”

    “江都王太子妃,名叫成光。纳娶不足一月。”

    程宗扬有些话甚至不能问徐璜,在蔡敬仲面前倒没有什么顾忌。

    “那就不对了。”程宗扬低声道:“我那会儿站在中间,回头时正好能看到江都王太子的表情——他嘴里喊著救命’,眼里的高兴劲儿却藏都藏不住。”

    蔡敬仲道:“也许是因为漂亮女人入厕受野猪袭击,让他感到兴奋吧。那些诸侯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

    蔡敬仲这话也太不靠谱了,哪儿有这么早就盼着老婆死的?起码也得过完蜜月吧?话说回来,这种变态那算什么?我还见过有人天子不当,专门当乞丐的。

    蔡敬仲道:“我就见过有人诸侯不当,非要改名换姓当乞丐的。”

    程宗扬愕然道:“谁这么变态?”

    “胶西王刘端。”

    “王邸长草那个?”

    “京中的王邸还算好的。他在封地的宫室全都塌了。”

    “怎么会塌了?他就算自己不住,老婆孩子也得住吧?”

    蔡敬仲摆摆手,“不说这些,咱们还是说正事——实验室……”

    “实验室的事咱们等会儿说。我问你,江都王太子入觐说了些什么?”

    蔡敬仲无奈地说道:“也没什么。我看他的意思,是想当太子。”

    “什么?”

    “赵太子不是死了吗?”

    “死了?”

    “哦,还活着,但也算个死人了——他就动了心思。”

    “天子呢?”

    “天子很喜欢他。”

    程宗扬沉默半晌,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和秦桧判断,刘骜中意的应该是定陶王。但定陶王毕竟只是个婴儿,很可能会夭折。而江都王太子生得一副好模样,性情也温和有礼。刘骜对美男一向很有好感,比如对富平侯张放,就十二分的宠信爱护。他如果选中江都王太子,还真不算意外。

    “江都王太子……叫什么名字?”

    “刘建。”

    “江都王……刘建……”程宗扬念叨了几遍,忽然站起身,险些撞倒面前的几案。

    “干!”程宗扬叫道:“让你说中了!那家伙真是个变态!”

    程宗扬去过江都王邸下诏,又在苑门处遇见江都王的车驾,但对江都王这个封号并没有特别的感受。直到此时,江都王和刘建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他终于反应过来——江都王刘建!

    这位诸侯在史籍中所占的篇幅并不长,但每一个字都令人作呕——也令某些人兴奋。短短几百字,涵盖了各种虐杀和变态的性行为。以至于后世只要有人写到关于性变态的历史,这位江都王刘建都绝对是绕不开的人物,无论内容还是深度,都远在任何帝王之上。

    史籍中关于江都王刘建的具体记载,程宗扬已经记不太清,但他可以确定三件事:第一,刘建眼中的兴奋是真的,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二,刘建并非不喜欢王后成光,相反,两人很可能有共同的兴趣和爱好;第三,正如蔡敬仲所言,他就是因为美女、入厕和野猪这三者,尤其是后者而兴奋。最后一点,刘建如果继位,赵飞燕就完了。

    突然间程宗扬心头一凛,深深吸了口凉气,背后寒意直冒。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为什么第一眼看到成光,会觉得她有些熟悉——她的美色中有一种奇特的气质——与泉玉姬、凝玉姬相似的气质。

    这个猜测太过震撼,使得程宗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主公?”

    程宗扬一把捏住蔡敬仲的手腕,“你去对皇后说,立刻离开上林苑,回长秋宫。我来护送!”

    蔡敬仲没有多问,只拿起那个新建的模型,慎而重之地放在他手中,“财力有限,一定要花到正处!”

    …………………………………………………………………………………

    赵王巫蛊案发,在朝野间掀起一场所料未及的风暴。绣衣使者江充一夜之间便取代董卧虎,成为洛都人闻之色变的存在。

    先是赵邸被封,赵王赐自尽,太子刘丹、赵后淖姬入北寺狱,接着平城君、阳石公主府中先后掘出诅咒木偶,平城君下狱,阳石公主自尽。

    随着江充的追查,越来越多的木偶被发掘出来,仅第一天,就在御道、北宫的安福殿、永春殿、南宫的建德殿等处掘出木偶数百只,主管宫禁的宦者令苏文弃市,皇后宫中的大长秋黄今腰斩……

    不仅如此,江充还带着胡巫在京中望气,一旦发现哪里有施展巫蛊之术的踪迹,立即破门而入,掘地三尺,寻找证据。一日之间,洛都受到牵连而下狱的便有数千人,刚刚被处决一空的监狱重新人满为患。

    大司马吕冀亲自过问此案,处理更是果决异常,只要罪行确凿,便毫不手软地予以处决。自赵王以下,已经伏诛的便有数十人之多,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还有更多人在狱中被追问案情。汉国刑律素来严苛,往往族诛,一旦兴起大狱,不仅已经下狱的数千人,连同远在赵地的赵王眷属、家臣,最终只怕无一逃脱。

    一片血雨腥风中,天子却出宫游猎,引起不少非议。以至有传闻说,大司马正在忙于案情的时候,天子却带着他那位出身歌伎的皇后,在上林苑尽情游乐。也正是因为顾忌皇后,吕大司马才只处决了一个大长秋,便草草结束了对皇后寝宫长秋宫的搜查。

    士林为此议论纷纷,颇有些人以为皇后赵氏才是巫蛊案的主谋,目的是诅咒太后。

    就在一片非议声中,程宗扬陪同皇后的车驾悄悄返回洛都。

    凤舆上的帷帐四面卷起,赵飞燕端坐车上,她戴着金灿灿的凤钗,披着一袭纯白的裘衣,纤柔的身体仿佛弱不经风。她手中拿着一幅画卷,正在默默观赏。

    风中已经带着初冬的轻寒,但赵飞燕仍然坚持卷起帷帐。因为她车舆还有一个外臣,鸿胪寺的大行令。她可以想像,若是自己因为御寒放下帷帐,立刻就会有不堪入耳的流言四处传播。因此即使她贵为皇后,即使天气再冷,她也只能忍受。

    眼下所有的内侍和宫人都知道,那位姓程的大行令是奉天子御旨,要送皇后的妹妹入宫,幸好他们离得太远,听不到两人的交谈。

    那是毛延寿用了两天时间精心绘制的肖像,上面画的是皇后亲妹,即将入宫的赵合德。毛延寿被救出来之后,急于将功补过,这幅画更是十二分尽心。画上的少女巧笑嫣然,惊姿绝艳,洋溢着无可比拟的青春气息。

    赵飞燕看着画卷,“她很漂亮。”

    “比起令妹尚有不及。”程宗扬实话实说。友通期的确很漂亮,但和赵合德放在一起,光芒就不由得黯淡下来。

    “她还好吗?”

    “很好。”程宗扬没有多说。虽然他这些天并没有顾得上去看赵合德,但对赵合德而言,上清观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了。

    “我宫里的大长秋死了。”赵飞燕轻叹道:“他只是不小心,与我走得近了些,就被人查出榻下藏有木偶。”赵飞燕无奈地说道:“甚至连我的榻下也被人掘开。”

    “别担心,这只是一种很拙劣的警告。他们不会轻易动你的皇后位子。”

    “是啊。哪里还有比我家世更单薄的皇后呢?”

    程宗扬默无无语。他并不认为自己一手引发的赵王谋逆是一起冤案,但牵连到赵飞燕身上未免太过荒唐。那些诅咒的木偶确有其物,大多是针对天子和夭折的两位皇子,只有北宫掘出的几具是针对太后,但那几具木偶的来源非常可疑,很可能赵王一系对此并不知情。究竟是某些妃嫔对太后心怀怨恨,还是干脆就是江充一手炮制的,便不得其详了。

    “若是你相信我,我会在她身边安排一个人,”程宗扬道:“有什么事,你可以通过她来联系我。另外,那位江女傅现在也可以信任。但除了她们三个,宫里其他人我就不敢保证了。”

    “我知道了。”赵飞燕道:“你也小心。”

    凤辇的帷帐落下,程宗扬也随之退了出来。

    他拢起拳头,往冰冷的手指上呵了口气。无论如何,汉国朝局的多米诺骨牌已经倒下。虽然太后和天子都以为他们可以掌控局势,可程宗扬并不这么认为。

    程宗扬刚护送着皇后的凤辇回到洛都,便听说了一桩奇事:江都王自上林苑返回,便赴永安宫,哭诉于太后御前,求收封国,去王爵,自愿入宫充当侍卫,于殿前执戟。

    “臣僻居乡鄙,犹如井底之蛙。不回洛都,不知天子近臣尊贵如斯!”江都王一把年纪了,在太后面前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求太后允臣入宫当值!”

    吕雉面沉如水,耐着性子安抚了江都王,随即派内侍赴上林苑,赐给富平侯一柄短剑。

    “也该轮到他了。”秦桧道:“吕氏正步步紧逼,逐一清除天子亲信,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程宗扬道:“富平侯我没怎么打过交道。但除了富贵之名,也没说过富平侯有别的什么本事。这样一个纨裤子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掉他只会激怒天子,于大局好像没有什么补益。太后此举,我觉得有点多余。”

    秦桧提醒道:“主公可忘了江都王太子?太后此举虽然无益,却足以让天子怨及江都王父子。”

    程宗扬恍然大悟,“还是立储!富平侯虽然嚣张了些,但只是失礼不谨,斥责几句让他向江都王赔罪也就是了,吕雉却借题发挥,直接赐死,这是刚除掉刘丹,又防着刘建啊……”

    富平侯如果因此自尽,天子最怨恨的未必是太后,而是入宫哭诉的江都王。刘建作为江都王太子,想入继大统,天子头一个不会答应。太后此举看似草率,其实一石二鸟,既除掉了天子亲信,也堵死了刘建入嗣的可能。

    程宗扬绕室走了几步,“成光的事,你怎么看?”

    “依属下之见,主公的担忧多半实有其事。”

    “我只是感觉,有理由吗?”

    “属下是反推。”秦桧道:“属下都能看出汉国的关键在于天子无后,以剑玉姬之智,岂会不及于此?”

    是啊,程宗扬可以骂剑玉姬卑鄙下流,甚至可以说她是个淫妇、贱人,可从来不敢轻视她的智商。黑魔海在汉国暗中经营多年,对眼下的局面怎么会没有准备?不显山不露水,用御姬奴暗中布局,在众人全无察觉的情形下占尽先机,正是剑玉姬的惯用手法。可以想像,假如自己不是见到成光,又起了疑心,也许等刘建继位,自己还蒙在鼓里。

    “这么说来,剑玉姬也在储君身上押宝,但她押的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刘丹以外,刘建确实最有可能。”

    “如果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太后随手一击,却坏了剑玉姬的大计?”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吕雉与剑玉姬对上,这两个女人谁胜谁负?

    “有意思。”程宗扬道:“让她们两个斗一场,咱们先在旁边看好戏吧。”

    …………………………………………………………………………………

    接到太后赐来的短剑,刘骜犹如天崩地裂,再顾不上游猎,连夜返回洛都,求见太后。

    吕雉对刘骜虽然严厉,但很多事上还是顺着他的心思。当初天子一意立赵飞燕为后,太后虽然不悦,终究也没有多作阻拦。这一次吕雉却是毫不宽纵,天子捧着她赐下的短剑苦求不已,吕雉不仅没有收回成命,反而又接连赐下白绫和鸩酒。

    富平侯这下可傻了眼。自尽他当然不肯,入宫请罪他又不敢——万一被太后下令杖杀,连天子都拦不住。

    “所以他就求到公公头上了?”

    “富平侯终究是年轻,被太后一吓,就乱了分寸。”徐璜说着翘起唇角。显然是因为富平侯求到自己头上而得意——看他的笑容,恐怕还在中间大大捞了一笔。

    “徐公公是什么主意?难道公公亲自出面去求太后?”话虽这样说,可程宗扬一点都不信。连天子求情都没用,太后凭什么给一个奴才面子?

    徐璜倒是有自知之明,“当然不是。就是找个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

    能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的?“胡夫人吗?”

    徐璜一怔,“你知道胡情?”

    “只是听说过。跟太后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嘛。”

    徐璜叹了口气,“要能找到她的门路倒也好了。”

    “那公公准备找谁?”

    徐璜笑眯眯道:“颖阳侯为人宽厚,有仁者之心。”

    徐璜竟然想到找吕不疑的门路?

    程宗扬忽然有些同情起徐璜来。如果别的事,找吕不疑也许是一着妙棋,但他显然不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事关立储,再深的交情也没有情面可讲,何况徐璜身为天子家奴,跟那些外戚交情能有多深呢?

    说完闲话,徐璜提起正事,“那些欠条……”

    “公公放心!”程宗扬拍着胸脯道:“蔡常侍已经说了,欠各位的钱,月底全部还清!”

    徐璜眉开眼笑,“若是还钱那便不急了——多拿几个利钱也是好的。”

    程宗扬听罢当时就无语了。徐公公也算是自己人,可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怪不得蔡敬仲感叹:这种人,不坑都亏得慌,半夜想起来都得后悔。

    徐璜心情极好。富平侯为了保命,大把大把的钱铢拿出来,到处找门路。他私下跟左悺商量过,都觉得这一铺做得。颖阳侯是太后亲弟弟,在洛都的名声也不坏。自己派几个能说会道的亲信,拿擅杀贵人,有伤太后令誉之类的借口危言耸听一番,说不定花不了几个钱就能挑动颖阳侯出面。到时富平侯拿出来的买命钱,自己和左悺一人一半……想想都快活!

    徐璜正想着,一眼瞥见外面有人探头探脑。他笑吟吟挥手,“你手下那个大个子来了,去吧。”

    程宗扬出门,敖润连忙过来,“冯大法让人捎信,说有客人来访。”

    “还是上次那个?”程宗扬有些好奇,“是谁?”

    敖润道:“是个经商的,姓程名郑。说是主公旧识。”

    程宗扬恍然道:“原来是他。奇怪……”

    程郑与自己虽是旧识,但只有一面之交,而且还是在游冶台那种地方,没想到他竟然上了心,不仅屡次登门拜访,还送上厚礼。就算自己当了官,可大行令这种跟商贾完全不沾边的官职,也不至于会被人看在眼中。

    程宗扬心下纳闷,想了想,还是与敖润一同回到住处。

    …………………………………………………………………………………

    程郑还是老样子,满面春风,未语先笑,手中还捧了个匣子。

    程宗扬笑道:“原来是程兄,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物?”

    程郑笑嘻嘻道:“这次哥哥是有事来求贤弟,自然要依足礼数。”

    “程兄这么说就见外了,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愚兄是有件事要给贤弟说合说合……”程郑笑眯眯道:“他们想让我来解释一下,当日是他们认错了人,非是有意为之。误会,都是误会。”

    程宗扬吃惊地抬起眼,良久才试探道:“龙宸?”

    程郑叹了口气,“愚兄的生意大半在晴州,他们找到我,我也不敢推辞,只能厚着脸皮来找贤弟。”

    “是他们说的,他们认错人了?还是程兄自己猜的?”

    “是他们的原话。”

    “那他们劫走的钱呢?也是误会吗?”

    程郑笑嘻嘻道:“贤弟误会了。钱铢的事跟他们没关系,这完全是误会。我敢保证,那些钱铢跟他们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们的意思是准备赔偿我的损失吗?”

    “这个……”程郑看了眼旁边的冯源。

    冯源知趣,立刻起身道:“我去外面看看。”

    等冯源离开,程郑这才开口道:“宗扬贤弟,这事跟我毫无关系,他们怎么说,我原话告诉你,是真是假,贤弟自己忖度。但据我所知,他们行事虽然肆无忌惮,但从不虚言诳骗。这些事说说就罢,反正我把话传到了。我来找贤弟,其实是为了自己的私事。”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龙宸死了一堆人,不但没有展开报复,反而找了个商人过来,说他们认错人了,那天发生的事全是误会——钱铢不是他们劫的,行动的目标也不是自己,至于死掉的人,压根没提,就当白死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蔡敬仲吗?眼都不眨就想忽悠自己?

    听到最后一句,程宗扬才回过神来,“什么私事?”

    程郑叹道:“老哥我如今遇到了难关,就盼着贤弟能拉一把。”

    程郑的难关说来也很简单。近日洛都大案频发,先是钦犯逃狱,接着是赵王谋逆,闹得满城风雨,其中最倒霉的一批,要算是来自晴州的商人了。他们好端端作着生意,却莫名其妙被执金吾闯上门来,只要是晴州商人开的店铺,全部查封。而且至今没有给任何说法,为什么封?怎么处置?什么时候开?什么说法都没有。

    晴州商人在六朝经商,为避免地方官府欺压,自己设有商会,负责摆平各方面的关系,而且晴州商人自己的触角也极为灵敏,上至王侯,下至百姓,都有他们的消息来源,可这一回说什么都打听不出来内情。

    事到如今,晴州商会也知道事情大了。程郑更是着急,他一批货物被挡在洛水码头,不许上岸,每一天都在往水里扔金铢,连响都听不见。他也没有隐瞒,坦白说自己把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这边还是来得少的,有些关系熟的,去得更多,可人人都说不出个眉目来,急得程郑一天三趟往商会跑。

    商会的人心里也没底,只能拿话安抚众人,慢慢以拖待变。昨日又去时,遇到几个同病相怜的商贾,闲谈中程郑一来二去提到自己和步广里地陷那家有点来往,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互通有无。谁知一出门就被人请到旁边的酒肆,然后有人说了一番话,让他原样带到。

    程郑在晴州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哪些人惹不起,小心应了下来。程宗扬昨日去了上林苑,又等了一天才赶紧上门。

    “那边的事,我也就知道个影子。我们生意人,讲究的是和气生财。把话带到,不得罪他们也就是了。要紧的还是那批货,还请贤弟帮帮忙。”

    程宗扬沉吟片刻,自己虽然挂着官职,骨子里还是商人,自然能理解程郑等人的心情。他从徐璜那里得到消息,知道查封晴州店铺是太后的旨意——但也仅此而已,至于缘由自己也是一头雾水。想来程郑打听到的消息和自己知道的也差不多,都弄不清这里面的关键在何处。

    程宗扬缓缓道:“程兄,这事我只听过一点风声。不是我不想帮你,实在是那边我也说不话——只怕天子也不好张口。”

    说到这里,程宗扬把话已经说明白了,程郑焉能不懂?既然连天子都不好张口,那就只有太后了。

    听到程宗扬这样说,程郑反而笑了起来,“其中的利害,愚兄也知道一二。贤弟放心,我程郑做事,断不会让别人为难,游说宫里,解禁店铺这种事,我想都没敢想。”

    程宗扬听得好奇,“既然程兄不是为解封店铺,那会有什么事?”

    程郑把匣子放在案上,轻轻推到程宗扬面前,“愚兄想把一些产业寄到贤弟名下。”

    程宗扬看着那只木匣,半晌才微微一笑,“程兄有高枝不攀,何苦就我这低枝呢?”

    程郑一怔,“贤弟何出此言?”

    程宗扬把木匣扫到一边,“大家不妨摊开说吧。程兄是吕氏门客,听说拜在襄邑侯门下。当初还请了晴州干黑活的,打听过我的底细。大家萍水相逢,突然送上这么一份大礼,你说我该怎么想?”

    程郑手指下意识地敲着几案,良久忽然起身,解下外袍,露出里面的夹衣,然后用随身的短刀拆开夹衣一角,抽出一张薄薄的羊皮。

    程宗扬接过摊开,心口顿时一阵剧震。那张羊皮上印着一副肖像,正是用影月宗水镜秘术留下的影痕。羊皮上是一位略显憔悴的文士,他面带微笑,双目中却带着一丝决绝的意味,一如战士走向沙场的决然和视死如生。

    看着羊皮上那张微笑的面孔,程宗扬恍忽中仿佛回到那个长戈如林的战场。惊天的战鼓响彻草原,食不裹腹的六朝精锐与兽蛮和罗马军团浴血而战。漫天的箭矢,驰骋的战车,如雪的刀林,纵横的投枪,狂舞的战斧,坠落的鹰帜……

    程宗扬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一切,直到此刻,所有的记忆都鲜活起来,他仿佛闻到战场中的血腥气息,听到那些军士们慷慨赴死的战歌,看到那个在万军丛中显得有些单薄的文士身影……

    程宗扬轻轻抚摸着羊皮上的人像,在心里低语道:文参军,好久不见了……

    忽然他眼眶一热,久违的泪水奔涌而出,一滴滴落在上面。

    第四章。

    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红,囔着鼻子道:“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程郑道:“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

    程宗扬道:“你应该早点来找我。”

    程郑苦笑道:“我不敢。”

    “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

    “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左武军驻地。”

    “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

    “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

    “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视。”

    “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

    “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扬道:“是谁?”

    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

    “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

    …………………………………………………………………………………

    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

    “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马匹交易。”

    程宗扬道:“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郑捡出一份房契,“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

    “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

    “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道:“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

    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

    “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郑道:“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

    程宗扬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的左武军就还在。”

    “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

    “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部中断了。”

    “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都不见了。”

    “督粮官是谁?”

    “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情。”

    秦桧道:“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

    程宗扬喃喃道:“霍大将军吗?”

    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郑道:“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我请人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

    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

    程郑道:“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应该就能启封。”

    “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

    “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

    秦桧道:“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郑道:“愿闻其详。”

    “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

    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自家的产业。

    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入囊中。

    “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

    程郑道:“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

    程郑道:“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扬笑道:“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

    “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

    程郑揖手道:“贤弟!”

    程宗扬笑道:“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弟吧!”

    程郑笑道:“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万金铢。”

    程郑倒抽一口凉气,“这么多!”

    “十六万也行啊!”

    程郑哭笑不得,“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

    程宗扬叹道:“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

    程郑苦笑道:“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

    “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敢往商会借贷。”

    “他们的利息多少?”

    程郑道:“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

    程宗扬脸一黑,“干!”

    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

    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卖给晴州总商会,由洛都的晴州商会结款,这样能免去途中运送的时间。”

    这怎么好意思?刚认的大哥,就让人家把家当全卖了,给自己补窟窿?这是人干的事吗?

    “不行。”程宗扬道:“那也太便宜晴州商会了。”

    便是卖掉晴州的牧场,离所需的钱款还差得远。程郑筹划半天,看能不能从相熟的商贾处借些款项过来,最后还是摇摇头。实在是金额过于巨大,已经超出了他的能力。

    程宗扬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想了。不过大哥,你那二百马别往唐国送了,就在洛都贩卖,真要用钱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程郑拱手道:“依家主吩咐!”

    “别叫家主!”程宗扬赶紧拦住,“叫个贤弟我都挺惭愧的。”

    “贤弟是程氏嫡支,自是一家之主。平常兄弟相称无妨,有正事吩咐,自当以家主相称。”

    程宗扬再三推让,程郑始终坚持以他为家主。程郑为人活络,是个出色的商人,这会儿程宗扬才见识到他骨子里固执一面。若非如此,程家也不会因此阖族加入左武军,以至于殒身大漠。

    程宗扬笑道:“要不是太后娘娘心血来潮,大哥恐怕也不会贸然前来。说起来我们兄弟能够坐在此处,还是托了太后娘娘的福。”

    程郑道:“我原本想先和贤弟混熟了,再慢慢试探。要不是被封铺逼得走投无路,我也不敢赌这一铺。”他以手加额,“幸好赌对了。”

    说着两人哈哈大笑,彼此都觉得庆幸不已。程宗扬是庆幸自己往后又多了一个可以信赖的帮手,程郑则是庆幸自己在左武军覆没之后,终于找到了文泽在遗言中提到的:师帅的继承人。

    “还有一件事:龙宸为什么会找到大哥传话?”

    “我以前从来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不过看他们那天的态度,似乎是确实认错了人,急于同你和解。”

    “原来是这样啊……”

    …………………………………………………………………………………

    赵王谋逆一案风波未息,又出了江都王的事,太后接连赐下短剑、白绫、鸩酒,让富平侯自尽。天子为此两度入永安宫,苦苦哀求,都未让太后收回成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次日又爆出消息,徐璜与左悺私下派亲信游说颖阳侯,谁知事情没说下来,反而在言辞中激怒了颖阳侯。颖阳侯当即以“言语狂悖,诬陷贵人”为名,把那几名亲信统统送入洛都狱。

    徐璜和左悺被这个耳光给打蒙了,他们本来抱的心思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万一撞上运气了呢?怎么也想不到素有贤名的吕不疑会这么不给面子。若是那几名亲信被颖阳侯赶出来,两人为了自家体面,说不定还要上门分说一番,讨个说法什么的。可吕不疑一改往日的温和,直接把人送到洛都狱,这手段一出来,两人果断缩了。

    富平侯此时就跟掉进油锅里一样,急得焦头烂额,可又不敢随意出去,生怕遇见太后派来的内侍,被他们拿著白绫给“自尽”了,整天躲在玉堂前殿不敢出门。

    程宗扬倒是很淡定地坐看风起浪涌。吕雉和剑玉姬这俩贱人,谁赢谁负自己都无所谓,斗死一个最好,她们两个要能拚个同归于尽,那才叫个舒坦呢。程宗扬反而有些好奇,吕雉抓住此事大作文章,逼天子与江都王一系绝裂,无论时机还是缘由都选得恰到好处,就算最后吕雉放手饶富平侯一命,也是太后开恩,天子与江都王之间已经生出隔阂。吕雉眼下经占尽上风,无论进退都稳赚不赔,剑玉姬还有什么手段能翻盘呢?

    于是程宗扬很快就见识到剑玉姬的手段。

    人命关天,尤其是自己宠臣的命,刘骜一改往日的懈怠,当天傍晚,又赴永安宫面圣。这次他带上江都王太子刘建。天子诚恳地向江都王表示了歉意,称自己一时不谨,命富平侯乘御驾赴上林苑,导致江都王误解,最终铸成大错。富平侯得知犯下这等过失,痛不欲生,愿以洛水私苑一处,白璧十双,车十乘,骏马百匹,童仆五百人,金铢一万,向江都王赔罪。

    江都王太子则代表父王接受了天子转达的歉意,并表示富平侯劳心王事,急于入上林苑,为王前驱,未曾留意江都车驾,也在情理之中。无心之失,哪里不能原谅呢?由天子痛斥一番,小惩大诫也就是了。

    两人在太后面前上演了一出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君臣相得,其乐融融的戏码。最终使得太后收回成命,改为将富平侯禁足百日,削减食邑五百户,以示惩诫。

    “真是好手段!”程宗扬赞叹道:“江都王太子出面和解,太后要是再不退让,富平侯一死,天子的怨恨都由她一个人背着。此举不但化解了僵局,还让刘建那小子向天子和富平侯各卖了一个好。富平侯保住性命,天子如愿以偿,江都王有了面子,刘建卖了交情,连太后也不失体面。一场祸事,竟然让她办得八面生光,人人都得了好处。这剑玉姬……妈的!我得赶紧弄死她!”

    “只怕是太后输了呢。”

    程宗扬抬头一看,竟然是秦夫人王蕙,赶紧起身去接她手里的茶盘,“怎么敢劳烦嫂夫人?我来!我来!”

    老婆捧着茶出来,秦桧私下里不知怎么殷勤,这会儿当着外人的面,倒是坐得稳如泰山,只拧眉道:“太后输了?”

    程宗扬插口道:“你还用想?嫂夫人说得肯定没错!”

    王蕙莞尔一笑,“我进来时听见后面几句,若没有削减富平侯食邑五百户,此局太后虽未竟全功,但也略有小得。加上此句,太后只怕要吃些小亏。”

    秦桧也已经想通了,抚掌道:“不错!连江都王都不再追究,太后却还削夺了富平侯的食封,减下的食封又到不了她手里,反而引来富平侯的怨恨。损人而不利己,实非上策。”

    程宗扬道:“富平侯怨不怨恨,我估计吕雉也未必放在眼里。倒是借此敲打一下天子的亲信,让他们把尾巴都夹起来。”

    秦桧道:“主公说得有理。”

    程宗扬促狭地问道:“是我说的有道理,还是嫂夫人说的有道理?”

    秦桧从容道:“主公说的是正理。吾妻说的是妙理。两者曲尽人心,入于精微,何分高下?”

    程宗扬挑起拇指,“奸臣兄,还是你最有道理。”

    王蕙也知道自家夫君与某本杂书上的奸臣同名,没少被程宗扬拿来开玩笑,闻言只是一笑,便欲退下。

    程宗扬道:“嫂夫人留步,眼下的局势太乱,下一步该怎么走,一起参详参详吧。”

    王蕙微微一怔,看了自家相公一眼,便没有推辞。

    程宗扬道:“赵王‘自尽’,刘丹定了大辟,为首的主犯都已伏诛,说来已经可以结案了,但看宫里的态度,我觉得现在才是刚开始。”

    秦桧道:“主公有何忧虑?”

    “我担心的是,这把火万一失控了怎么办?”

    历史上的巫蛊之祸,江充等人借巫蛊发难,激得太子起兵,双方兵戎相见,最终波及到几乎全部的贵族、重臣,牵连被杀的近四十万人。双方杀来杀去,杀到最后,敌对双方几乎统统被杀光,甚至连在旁边看热闹的,也因为存心观望而被诛杀。虽然说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可六朝若是重演这一幕,程宗扬真担心自己会被卷入其中,无法脱身。

    秦桧道:“那主公的意思呢?”

    “我在想,能不能在这件事上装个刹车,一旦事态失控,咱们一脚刹车,至少能争取到逃命的机会。”

    秦桧虽然不知道主公的担心因何而来,但主公所提到的风险不能不考虑。沉吟片刻,秦桧道:“主公可打算投入某一方阵营?”

    程宗扬道:“说实话,我真不看好刘骜,但现在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王蕙开口道:“最好的局面呢?”

    “最好的局面……”程宗扬一时语塞,这个问题他还没有考虑过。对自己最好的局面是什么呢?

    “吕氏势败,天子驾崩,赵氏为太后,立稚儿为帝,亲加抚养。如何?”

    程宗扬笑道:“让嫂夫人这么一说,我感觉就像拨云见日,眼前一片光明。这样的局面,绝对超过我最好的设想了。”

    秦桧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一步一步来,首先是翦除吕氏的势力。”

    “对!不管怎么说,吕氏坐大,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欲为大事,无非二策,”秦桧道:“一是缓图,徐徐侵蚀,虚其根基;二者力取,积蓄实力,一击致命。”

    程宗扬道:“缓图怎么做?”

    “选材。”秦桧道:“如今吕氏族人占据要津,朝野重臣都是太后选拔。天子不欲掀起波澜,唯有另择良材,徐徐更替。”

    程宗扬想到徐璜的西邸,天子开设西邸,除了敛财之外,是不是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想选拔一些自己人出来呢?

    “开西邸卖官……虽然他运气好,碰见了我,但总觉得不靠谱。”

    “主公有所不知。天子择材之所非在西邸,而在书院。”秦桧道:“天子秉政之初,便在云台书院置博士,选拔博士弟子二十余人,备为郎官。”

    “等等!选博士弟子为什么不在太学?”

    “诸吕子弟多在太学。譬如吕巨君,便是太学博士弟子。”

    程宗扬良久才吐出一个字,“干!”

    吕氏在士林中的影响不容置疑,又有吕巨君这个以文学见长的希望之星。刘骜为了避开吕氏的影响,不惜绕过太学,从云台书院选拔人材。难怪江充会指使刘丹攀咬云台书院的山长,显然吕氏对此早就有所提防,不等云台书院的弟子冒出头来,就抢先拍死。

    程宗扬说了在北寺狱的见闻,然后道:“缓图是不行了。就好比两人对奕,对手比咱们更精明,棋力更深,算路更广,而且先下了几十手,盘面棋子比咱们多得多,一板一眼地对下,只有输的份。我看还是设法力取。”

    “若是力取,那便要先行蛰伏,寻找可趁之机。”

    程宗扬沉默半晌,秦奸臣这个方案自己来执行的话,也许还能成功。可是刘骜的性格……他要有这份隐忍,也不至于被吕氏处处提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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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那边,只能看他自己,他怎么做,我们管不了,也不敢管。咱们能做的,就是设法让天子多保存一分实力,比如不让火烧到云台书院身上。”

    程宗扬这番话是在西邸说的。他先给徐璜分析了形势,然后直截了当地提出让天子暂时隐忍。但这话他一个六百石小官去说,根本是找死,因此找到徐璜,想让他寻机劝劝天子。

    徐璜脸色阴晴不定,等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跳起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一样声音又尖又细,“方才江充上奏,称胡巫檀何望气,见永和里一带有蛊气。天子已经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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