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六朝云龙吟(第三十六集)(1/2)

作者:弄玉&龙琁

    第一章。

    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细

    小的灯火犹如繁星,光芒璀璨。片刻后,水珠悄然滑落,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

    中,发出一声轻响。

    已经是漏下三刻,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

    吕冀躺在榻上,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

    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并不致命。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中行说一共刺了他

    十七刀,伤口从肩到腿,遍布全身,不管他是躺是坐,都至少会碰到一处。为了

    镇痛,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使他能昏沉睡去。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吕

    冀想理事,就无法止痛,想止痛就无法理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

    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扶我起来!」

    张恽道:「大司马,你一身的伤……」

    吕冀咆哮道:「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

    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

    吕冀用力喘了口气,忍痛对许杨道:「告诉巨君,不用再等了!那帮贼子该

    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挨个杀过去便是!今晚务必攻下南宫,将逆贼刘建枭

    首示众!」

    张恽小心劝谏道:「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何必着急呢?」

    「过了今晚,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吕冀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道:「无论

    如何!不能让他活到明日!」

    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躬腰应道:「是。」

    「还有刘氏宗亲!」吕冀厉声道:「一个都不许放过!」

    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荒唐!」

    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扑通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

    一只玉手掀开帷帐,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然后退开一步。

    帐外环佩轻响,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缓步走进帐中,凤目间

    带着几分愠怒,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

    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

    样委屈地叫了一声,「阿姊……」然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吕雉怒斥一声,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替弟弟抵去泪水,

    一边教训道:「吃了亏,就讨回来!何必作小儿女之态?」

    吕冀抽泣着恨恨道:「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还有刘建!刘子骏!刘荣!刘

    箕!刘德……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他越说越气,「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

    稷,为刘氏费尽心力。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全都是贼!」

    「少说这等话!」

    吕雉喝斥一声,然后叫义姁过来,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

    义姁解开绷带,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宽慰道:「侯爷伤势平稳,静养月余

    即可痊愈。」

    「哪里等得了月余?」吕雉道:「越快越好,眼下耽误不得。」

    义姁心下会意,「奴婢这便取药来。」

    等义姁离开,吕雉抬眼看着弟弟,半晌没有作声。

    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身材更是肥壮,可在她的目光下,仍像小时候那

    样,手足无措。

    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

    吕雉慢慢说道:「冀儿,你告诉阿姊,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想拿重金买

    天子的性命?」

    吕冀脸色顿时一僵。

    吕雉沉默片刻,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你缺钱吗?」

    「不是的……阿姊……」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然后小声道:「反正是

    要做的……我应许他们,那钱等于是白拿的……」

    「冀儿啊冀儿,你怎么能这么傻啊!」吕雉道:「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

    狠,你答应他们,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

    吕冀心虚地说道:「我又没有说……」

    「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即便你没有

    答应,只要你稍有意动,他们就能猜出九成。」

    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心里有些不高兴,梗着脖子道:「那又如何?他们只

    是些商贾而已,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

    「你!」

    吕雉还待再说。吕冀忽然眉头一紧,一手抚着伤处叫道:「哎哟……」

    吕雉气得脸色发青,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转头道:「还愣着干什么!扶

    大司马躺下!」

    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小心避开伤口,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

    吕雉胸口起伏片刻,然后冷冰冰道:「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但

    你要知晓——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你自己

    想想吧。」

    说罢拂袖而去。

    「二十万?」吕冀怔了片刻,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大怒道:「这帮坏了心

    肠的商蠹!哎哟……」

    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

    「侯爷当心。」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然后指

    尖一挑,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

    义姁一手解开绷带,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那玉盒极大,打开来,里

    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在吕冀臂上

    薄薄洒了一层。

    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

    度迅速愈合。

    「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义姁道:「可惜只能治皮外伤,伤口太深

    便无能为力。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侯爷,往后可要当心了。」

    …………………………………………………………………………………

    火光冲天,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此时非

    但没有熄灭,反而越发猛烈,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似乎被火

    光惊扰,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

    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阿阁广

    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广场两侧的沟渠中,鲜血汇聚成溪,最深处足

    以淹没人的脚踝。

    如今正值隆冬,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南北二宫血流成河,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

    洛都士民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

    戒严,禁止通行。

    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

    遥远,无论谁登基,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

    每个人的生计,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好在一片混乱之中,董宣兼任的洛

    都令仍在运作,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暂时没有出现大乱。如今各处里坊都紧

    闭大门,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

    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阿阁数易其手。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

    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双方一直杀到夜间,仍然是僵

    持的局面,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

    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用着同样的装备,同样的战术,受过同样

    的训练。就在一天前,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

    手。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谁后退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

    胜者会获得一切,而败者将失去一切。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

    更是如此。

    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

    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颜色深浅不一,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

    样,只能说是凑合。

    「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程宗扬道:「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亲

    自出面来找我谈心。接下来,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

    卢景道:「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气运已经逆天。他要真能当上天子,老天

    都不会答应。」

    「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

    「看好他的可不多。」蔡敬仲淡淡道:「我听说,刘建登基时,中行说就没

    有露面。」

    程宗扬一怔,「怎么回事?」

    刘建能够登基,中行说居功至伟,可以说没有中行说,就没有刘建今日,可

    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

    「宫里传言,他是跑了。」

    「跑了?」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

    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

    的,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结果那家伙一

    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

    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蔡爷是要

    钱,这孙子可是要命!中行说坑了多少人?他自己是过瘾了,不知道多少人被他

    害得家破人亡。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

    弄死这么多人,然后他就跑了?他能跑到哪儿去?别说吕氏,就是刘建也不

    会放过他。

    程宗扬正想得入神,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冷着脸

    道:「给你的。」

    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云

    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程宗扬私下猜测,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但

    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

    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外人不好入内,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宫

    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但有这条秘道在,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

    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看着就让人舒服。

    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一切都在按计

    划进行。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都已经准备停当,随时可以

    出动。

    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但也在预料之中。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

    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听

    说襄助皇后,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

    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在他们看来,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倒是郭解的

    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

    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

    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总算没有

    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面对严君平的劝说,始

    终模棱两可。

    「这老狐狸……」程宗扬嘀咕一声,接着往后看。

    按照程宗扬的吩咐,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结果扑了个空。陶五爷闲极无

    聊,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谁知宫中惊变,伊阙闭关,两边音讯断绝,会馆的人

    早急得跳脚。秦桧无奈之下,只好留了人,在会馆等候。

    联系不上陶弘敏,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

    听,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

    另一边,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询问是否需要入宫。卓云君同时带

    来一个消息,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寻了一间静室杜门

    不出。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吕不疑都拒而不见。

    书信最后,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至今尚无消息,不过有班先生亲自

    带路,想必能及时赶到。

    「老班怎么亲自去了?」程宗扬皱起眉头。

    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

    一根稻草。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谁就彻底占了上风。可以想像,双方都

    会施尽手段,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无非是尽人事听

    天命而已。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

    无助力的皇后。

    程宗扬心里暗道:可千万别出事啊。

    …………………………………………………………………………………

    池阳。胡骑大营。

    中军帐内,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外穿儒袍,双手握拳按在膝上,正襟危

    坐。他头盔放在一边,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为天子戴孝。

    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一边高高举起,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吕

    氏弑君,天人共愤!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登基为帝,召忠义之士,共诛吕氏逆

    贼,千秋功业,在此一举!桓胡骑,切莫自误啊!」

    帐中一支火把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

    席侧一名少年道:「何司直一路辛苦,如今夜色已深,还请先休息吧。」

    「陛下尚在危难之中,谈何休息?」何武举着诏书道:「还请桓胡骑速速发

    兵,挥师勤王!」

    少年道:「何司直有所不知,如今隆冬天气,天寒地滑,马匹夜间奔驰,极

    易损伤。」

    说着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两名军士上来,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

    何武刚被推出去,帐外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

    来,高叫

    道:「桓大将军!桓大将军!请听小人一言!」

    少年起身正要喝斥,桓郁开口道:「让他进来。」

    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挣扎中,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露出

    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

    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痛得龇牙咧嘴,仍满脸堆笑,「小的是建

    太子的家臣,随何司直一同来的。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桓大将军沉稳

    有大度,将来必是国之栋梁!昔日天子秉政未久,未能擢拔,否则以桓大将军的

    功劳,早当封侯!」

    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见他目光微闪,立刻抓住机会,高声说

    道:「只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即封龙亢侯!食两千户!晋前将军!开府建牙!

    赏万金!更有无数赏赐!桓大将军,机不可失啊!」

    桓郁看着他,半晌才慢慢道:「你是商贾吧?如何是建太子家臣?」

    胖子堆笑道:「小的早年是商贾,后来投效的建太子,举家从龙。」

    桓郁不再与他多说,挥了挥手,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

    旁边的少年哂道:「一介商贾,也自称家臣。刘建派来这两人,一个满口大

    义,愚不可及,一个满口言利,铜臭逼人。真是可笑。」

    「住口。」

    少年低下头,「是,父亲大人。」

    桓郁道:「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让他进来。」

    少顷,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他穿武将的皮甲,腰间却佩着一柄

    镶满珠宝的长剑,脚步虚浮,虽然穿着武服,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

    族纨绔。

    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直着身子拱了拱手,开口道:「奉车都尉吕赏,见

    过桓胡骑。」说罢一甩衣袖,在席前屈膝坐下。

    桓郁抱拳还了一礼,却没有开口。

    「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天子昨晚驾崩,逆贼刘建伪造遗诏,登基称帝。如

    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举兵讨贼。」吕赏笑道:「也是咱们的交情,我

    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

    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抬手在案上摊开,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

    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太后的旨意,诛刘建者,以一县之地封为侯

    国,子孙承之。老桓,你可想好了,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寻常封侯,除了开

    国的几个,有多少实封的?无非是食邑而已。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

    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桓郁始终默然无语。

    桓焉道:「不瞒吕都尉。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除了吕都尉,还有建太子派

    来的何司直,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诏书有用传国玺的,有用太后

    印玺的,有用皇后之宝的。别人我不知道,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宫里究竟是个

    什么情形,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吕赏佯怒道:「嘿,小家伙,你难道还信不过我?」

    桓焉笑道:「小侄不敢。天子驾崩,群龙无首,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

    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还有虎符……」

    吕赏摆手道:「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从宫中抢走的,作不得数。」

    「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还有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持戟、都候剑戟

    士,又有大司马主事……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

    吕赏脸色有些难看,勉强道:「天子驾崩,大司马哀伤过度,一时不查也是

    有的。」

    「不是我信不过叔叔,只是事关社稷……」桓焉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小

    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毕竟军务之事,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宫里若是

    不忙的话,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

    「宫里有什么忙的?刘建一介丑类,跳踉不了多久。」吕赏打了个哈哈,然

    后摸了摸下巴道:「霍子孟啊?得,我就等着吧。老桓,你要耽误了立功,可别

    怨我。」

    吕赏站起身,甩着袖子走了两步,又转身道:「我还得给你提个醒,那帮刀

    笔吏都是狗娘养的,最不是东西,你要去得晚了,非但无功,说不定还要给你安

    个观望的罪名。你可得当心啊。」说完,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

    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然后转头道:「父亲大人,要不要请那个治礼

    郎进来?」

    桓郁道:「你先说说。」

    桓焉直起腰,「刘建不成。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

    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刘建若想赢,只有一条路:打下

    永安宫。只要永安宫还在,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

    若能打下永安宫,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论双方赢面,吕氏当占七成,投

    刘建,犹如灯蛾投火,智者不取。但投吕氏……」

    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然后说道:「投吕氏的话,虽然太后行事果决,但

    二百年后族,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嚣张跋扈之徒。吕大司马主持丧

    事,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堪称天下奇闻,令人骇笑。而那个吕赏,与父亲大

    人只是一面之交,行事便无所顾忌,居然放言恐吓。」桓焉坦率地说道:「儿子

    也不看好。」

    见父亲没有表态,桓焉接着说道:「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北军八校尉,

    虎贲校尉刘箕、中垒校尉刘子骏、屯骑校尉吕让、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射声

    校尉吕巨君、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还有父

    亲大人。以儿子看来,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都将两败俱伤。螳螂捕蝉,黄

    雀在后,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而这个渔人,多半就是霍大将军。待两边斗得

    精疲力尽,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依我看,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

    诸刘伤败之际,远迎外藩,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

    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没有作声。

    桓焉壮起胆子,「霍大将军掌权多年。若要取而代之,这是唯一的机会。」

    「你错了。」

    桓郁终于开口,「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眼下霍

    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看似拥兵观望,但只要太后尚在,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

    指头。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

    「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

    「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造太后的反?他狠不下这份心。」

    桓焉不甘心地说道:「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父亲大人,机

    会难得啊。一旦错过时机,待得尘埃落定,就来不及了。」

    「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

    「左武军?」桓焉一头雾水,「王师帅吗?」

    桓郁没有再说,只吩咐道:「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

    「是!」桓焉站起身,一边莞尔道:「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着实好笑。

    太后尚在,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

    桓焉刚要举步,忽然外面一阵惨叫,接着一片大乱。

    桓焉抢步出了营帐,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

    吞噬,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弓弦响处,将奔

    逃者一一射杀。还有一名头戴高冠,身着儒服的文士,他手中提着长剑,赤着双

    臂,双袖绑在肘间,此时正纵马而起,犹如苍鹰搏兔一般,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

    落马下。

    桓郁治军极严,为了防止营啸,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此时外面虽然大

    乱,军中依然静悄悄的。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但没有主将的军令,没

    有一个人走出营帐。

    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彼此相距百余步,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

    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但此时那些权贵、名士就像猎物一样,被突如其来

    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

    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张大嘴巴,半晌没有合拢。

    当长剑又一次落下,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头颅高高飞起。惨

    叫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

    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神情却平静如水。

    他收起佩剑,然后微微一笑,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桓郁

    此时也走到帐前,看到那两颗首级,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

    两颗首级,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此时怒睁双眼,死

    不瞑目;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长秋宫使者班超。」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长声道:「桓将军,如今外扰

    尽去,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

    第二章。

    十一月初八。子时。

    南宫白虎门前,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脸上仍毫无倦意,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

    冷静自若。在他身前,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他们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挟着丈

    许长的银戟,戟锋笔直向前。

    再往前,是五辆战车。车前虎贲军的驭手,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厚重的车

    厢四面都包着铁皮,犹如铜墙铁壁。车内站着三名士卒,中间一名双手持弩,旁

    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除此之外,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车上还放着用

    于步战的长矛、短剑以及重盾。

    烧毁武库之前,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可以说,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

    国,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

    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在广场另一端,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

    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悍然以一己之力挑

    翻了一辆武刚车,无人再敢摄其锋芒。

    「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神情纹丝不动,「比

    如吕奉先。」

    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

    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身下长着四条马腿,力大无穷,所向无敌的怪物。

    单以马战而论,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而且他在战场

    上的嗅觉,更是敏锐得出奇。苍鹭数次设伏,精心布局,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

    上一次交锋中,苍鹭费尽心力,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结果吕奉先却过

    而不入。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次次如此,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

    苍鹭扭过头,「我想问的是: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

    「那只是个意外。」齐羽仙不愿多说,转口道:「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我

    想问的是:还要等多久?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方才又在追问:眼下你

    已经有五支北军,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

    刘建得到越骑、屯骑两军之后,实力大涨,无论兵力还是装备,都压倒吕氏

    一方,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让刘建寝食难安,对号称精通

    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

    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吕氏还有底牌未出。」

    「你是说那班死士?」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仙姬已经准备万全。只要

    他们敢弃巢而出,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

    「不是他们。」

    「那是谁?」

    苍鹭指了指脑袋,「感觉。」

    齐羽仙道:「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

    手。」

    「如果有人扰乱天机,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比如廖扶,比如那些胡巫,

    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

    「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而吕氏将一败涂地。」齐羽仙道:「洛都是

    京畿之地,无论仙姬还是刘建,都不愿战事拖延。」

    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比如:你们是想让我攻下

    白虎门,还是击败吕氏?」

    齐羽仙挑起眉角,「有区别吗?」

    「有。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攻下白虎门,

    则是我们以一敌二。」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长秋宫是在宫内。」

    齐羽仙皱起眉头。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但无论苍鹭,还是江充,交战时都

    有意避开了长秋宫,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但在齐羽仙看来,这也是因为长秋

    宫的实力太过弱小,无论谁最后得胜,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否则他们随手就

    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

    但仗打到现在,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不断

    有人从战场上脱身,投奔长秋宫。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如果不

    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

    齐羽仙哼了一声,「商人伎俩。」

    拜吕巨君所赐,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宫中变乱一起,别

    说有人投奔,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

    买人心的手段,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再加上金

    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

    别人也许不知道,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吕氏在汉国根深

    蒂固自不待说,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竟也凑出一

    班人马来,这么能折腾,也是本事,齐

    羽仙看在眼中,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

    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有那位程少主

    出面,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也无法做到的

    事情。有仙姬布置的后手,到时他的一番辛苦,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

    想到这里,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轻笑道:「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她

    带着一丝揶揄道:「说不定局势有变,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

    苍鹭忽然抬起头,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

    齐羽仙心头一悸,也随之抬起头,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多了几点晶莹

    的白色。

    苍鹭突然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是子时。」

    「那就是初八了。」苍鹭吸了口气,慢慢道:「今日大雪。」

    齐羽仙皱眉道:「哪里会有大雪——」说着她反应过来,今日是二十四节气

    的大雪日。

    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可是我们看过天象,这几日并无风雪。」

    「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苍鹭冷冷道:「好一个汝南廖扶。」

    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起初只是雪粒,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

    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然后越来越大,先是薄如轻絮,渐渐犹如鹅毛,不到

    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甚至还在变大。

    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遮住整个天空,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有

    些雪花落在马匹上,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

    就在这时,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一边捋

    着马鬃,一边发出「咴咴」的声音,安抚坐骑。紧接着,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

    个巨大的身影。

    那人身形极为庞大,即使站在地上,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

    截,他穿着简单的皮甲,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

    的鬃毛,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口中生着两对獠牙,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

    气。

    「兽蛮人!」齐羽仙尖叫道:「哪里来的兽蛮人!」

    苍鹭冷静地说道:「是城中的兽蛮仆役。」

    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炫耀自家的财力。但由于算缗令

    的冲击,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

    苍鹭有些后悔,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好

    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

    平叛军的战阵中,一名文士踏雪而出。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宽大的衣袖

    灌满风雪,步履从容,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

    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

    汝南廖扶!果然是他!此人精擅风角之术,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也是己方

    必杀的人物之一。但变乱尚未开始,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

    他既然在此时出现,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

    漫天风雪,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他扬声道:「太后有诏!

    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诏命诛杀!得其首级者,封建阳侯!得其身者,赏万金!

    得其一手,赏五千金!得其一足,赏二千金!」

    廖扶声音并不高,却传得极远,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

    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这赏格太狠了,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

    建分尸啊。

    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

    链,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有的是石狮,还有的

    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小的有三四百斤,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重

    逾千斤。

    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但份量过于沉重,即便兽蛮

    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顶多是唬人而已,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

    一贯作风。

    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早在宫中变乱

    之前,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却一直没有回信。他眯起

    眼睛,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结果也没能看到。

    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苍鹭举起铁如意,往鼙鼓上一击。

    「咚」的一声鼓响,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

    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发出一串沉闷的「隆

    隆」声。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不断加速,战车速度越来越快。

    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此时纷纷托起弩机,瞄向廖扶。

    廖扶拔出长剑,往前一指,「封!」

    随着一声断喝,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

    一样,四蹄打滑,嘶鸣着扑倒在地。五辆战车同时倾覆,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

    旋转着滑出数丈。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重盾、

    箭矢、戈、矛、长刀……散落满地,惨叫声响成一片。

    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

    尖爪,牢牢扣住冰层,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

    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他咆哮着奋力一挥,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朝前

    飞去。

    「哗啦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

    链瞬间抖得笔直,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前面一辆倾倒的武

    刚车轰然一声,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

    仅仅一招冰封,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还是骁

    勇善战的越骑军,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

    石,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

    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因为他们根本不需

    要抡起来,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

    大雪仍在飘落,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使人举步维艰,将整座广场都变成

    一个冰封的陷阱。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战马略

    一举足,便滑倒在地。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大声惨呼;有些好不容易挣

    脱出来,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刚起身便又跌倒。有些反应快的,也只

    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

    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反

    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而是滑行,他们凭借

    着石块巨大的惯性,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

    乱军战阵中,接着挥臂一抡,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将所有的阻挡

    物全部扫开。

    战马的嘶鸣声,军士的惨叫声,兽蛮人的咆哮声,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

    成一片,几乎是一转眼工夫,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无论庞大的武刚车,还

    是神骏的战马,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全部都像

    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

    如此一边倒的杀戮,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那些兽蛮人

    来得太快,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但

    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整个人都飞了出去。还是齐

    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半空中一个转折,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把他拖出

    险地。

    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折损武刚车五辆,越骑军二百余骑。经过一天

    的厮杀,各军伤亡已经极多,无一满编,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一战折

    损二百余骑,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

    廖扶举手之间,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

    展就荡然无存。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

    形,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

    幸运的是,经过多年修缮,南宫楼阁密布,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

    门,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

    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还没有松手,苍鹭便喝道:「不得放箭!」

    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闻言立即停手。

    「步兵军长戈在前!阶行三步!」

    苍鹭说着,左手执鼓,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间不容发之际,他竟

    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

    「咚咚咚」三声鼓响,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在台阶中间排成阵

    形,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

    「中垒军,使大黄!」

    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搬出重弩。那弓弩弓臂呈黄色,长逾四尺,两名膀大

    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接着一人单膝跪地,双手托住

    弩身,另一人装上箭矢,一手扣住弩机。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

    的兽蛮人。

    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谁能想到

    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而且是被彻底碾压。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

    么猛,那还打个屁啊,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

    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第一时间就稳

    住阵脚,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射程可以覆盖整个

    阿阁的广场。失去压倒性的地利,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

    「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毕竟是些奴仆,」蔡敬仲道:「但凡有一点勇

    锐之气,岂会投身为奴?这一战……」

    蔡敬仲说了一半,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满脸不可思

    议的表情。

    卢景道:「怎么了?」

    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苍鹭喝道:「射!」

    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

    势不可挡的敌军。

    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

    奴隶,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一旦失去地

    利,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而自己全无防备。

    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巨石冲开积雪,撞向台阶。他翻腕从背后摘下

    一面半人高的铁盾,一边飞速滑行,一边微微躬下身。他动作幅度并不大,对速

    度的影响微乎其微,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

    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

    几乎半寸。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

    但他早有准备,随即脚爪一紧,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不等力道卸尽,便嚎叫

    着跃起身来。

    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那面磨盘大小的铁

    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往人群

    间横劈过去。

    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将积雪融化成血水,旋即凝结成冰。

    「滚开!」齐羽仙厉喝一声,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她正要上前,却

    被苍鹭拉住衣袖。

    火光下,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上当了!退!」

    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那真是一名熟人,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

    识的几个人之一……

    可他叫什么来着?

    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

    叫什么都给忘了。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与

    那些罗马军团一样,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

    简直是活见鬼了。

    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果然是上当了。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而是

    最悍勇的武士。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却没有一名兽

    蛮人退缩,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

    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

    二次张弩,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仓促中,他们只能拔出短刀,与来敌力战。

    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

    但也被屠戮一空。

    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

    斧,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昂首发出一声巨吼。

    「古格尔!」

    「古格尔!」

    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

    「古格尔!」程宗扬一拍脑袋,大叫道:「就是他!我干!他怎么还活着!

    我干!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我干!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妈的!吕

    巨君!干你娘啊!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

    卢景道:「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

    「没错!就是那帮家

    伙!」程宗扬神情狰狞,「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

    死的!」

    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为吕氏冲锋陷阵,吕家与兽

    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

    卢景扯出一个狞笑,咬着牙齿道:「大草原上那一战,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

    了不少兄弟。这一回,该五爷练练手了。」

    蔡敬仲道:「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但其数不过百余。刘建的家臣、奴仆有

    三千之众,胜负尚未可知。」

    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士气正盛,这时主动挑衅,显然并不明智。但

    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

    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中间一

    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

    滑的铁齿,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

    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

    别,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走了很远

    的路。

    程宗扬失声道:「这是哪里来的军队?」

    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

    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不仅迁延时日,况且没有虎符

    在手,也不可能调得动。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脸上也多有风

    霜之色,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

    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若是我没有看错,当是左武第二军。」

    「左武第二军?」程宗扬叫道:「不是已经解散了吗?」

    话音刚落,程宗扬就明白过来,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

    由少府负责,天子秉政之前,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也就是说,左武军更接近于

    吕氏的私军,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那么用来监

    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

    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另

    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耗费钱财,于是

    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

    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

    子。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甚至那些兽蛮人也

    夹杂在队伍之中,以此掩盖行迹。

    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在朝堂上没有引

    起任何波澜。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已经离

    洛都近在咫尺。

    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

    斜。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但经过一日的血战,早已伤亡累累,即使以苍鹭留

    有后手,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也难逃覆灭。

    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不就是杀个天子吗?居

    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这孙子也不嫌累!早知如此,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

    人联手,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吕巨君既

    然在白虎门出现,只怕苍龙、朱雀、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

    从龙有功的「大臣」都在宫中,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

    就在此时,吕巨君忽然抬起头,朝阙楼望来。隔着飞雪,程宗扬正好看到他

    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

    第三章。

    子时三刻。

    南宫。长秋宫前。

    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扬声道:「蔡常侍!还不来拜见吕校尉?」

    程宗扬回头一看,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连个影子都没露。在他的授意

    下,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回吕校尉!蔡常侍力敌乱军,身被七创,眼

    下只剩一口气了,呜呜……」

    许杨寒声道:「长水校尉呢?让他出来说话!」

    内侍哽咽道:「回吕校尉,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可是天太黑,刚才

    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不小心滑了一跤,大胯给扭了。这会儿也起不了身。吕校

    尉,求你进来看看他吧。」

    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江充略一点头,然后打马上前。到了宫门处,却被几

    名期门武士拦住。

    那名内侍又叫道:「长水校尉吩咐过了,长秋宫都是后妃,外人不好入内,

    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

    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接着又有

    两名使者一去不返,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

    自己入内,居心不问可知!

    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

    蜜镝等人,一旦放过,必成后患。

    吕巨君一挥手,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在长秋宫大门

    外列成三排。

    箭矢破空的锐响,夹杂着大门合闭的「吱哑」声响成一片。吴三桂绰矛拨开

    利箭,一步一步往后退去,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宫门旋即轰然关

    闭,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发出一片震耳的「夺夺」声,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

    满一层。

    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悍然弯弓还击,宫门前箭矢交错,不时有人

    中箭倒地。吕巨君兵分数路,卫尉、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围攻长秋宫。廖扶、

    吕奉先率左武、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直逼玉堂殿。古格尔的兽蛮部

    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

    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将积蓄汉国历代精

    华的武库付之一炬。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捆扎

    成冲木,用人力抬着,撞击宫门。

    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长秋宫是皇后寝宫,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根本

    没有考虑过防御,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因此无论阙楼还是

    宫门,都是装饰性居多。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冒着箭矢狠撞数下,宫门便被撞

    脱,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早已经大门洞开。

    程宗扬眼见不是事,忙叫来冯大法,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把手雷拿出

    来!给我炸!」

    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当时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

    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冯爷!冯爷!是我错了!我来扔!你

    只管施法!」

    冯源出了一头虚汗,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程宗扬接

    过来掂了掂,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

    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落在地上滚了几下,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

    哪里去了。

    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

    冯源脸色煞白,舌头打结地说道:「忘……忘了……」

    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不急不急!咱们再来……

    好了吗?」

    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使劲点了点头,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

    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用力投下。结果铁罐刚一脱手,便轰然一声巨响,

    凌空爆开,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

    程宗扬又惊又怕,叫道:「冯!大!法!」

    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惊吓之余,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

    「莫急莫急。」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温言道:「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

    吧?来来来,深吸一口气,然后跟我念:平、山、火、法——好!施法!」

    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随着一声巨响,无数铁片迸射而出,不

    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成捆的冲木散落

    开来,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却被树干砸伤,倒在地上大声哀嚎。

    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听到背后的巨响,不由变了脸色。他并没有把

    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阙楼上传来一波一波声嘶力竭的高呼,「平、山、火、法——好!」

    「平、山、火、法——好!」

    每一声高呼,都能看到一个乌黑的物体从天而降,然后伴随着震耳的巨响,

    炸出一片火光。

    宫门前的卫尉军已经溃不成军,不少人被炸断手脚,倒在血泊中挣扎惨叫。

    那些卫尉军本来斗志不坚,遭此重创更是逃得比兔子都快。

    「节奏很好!」蔡敬仲夸奖一句,然后又拿起一只铁罐子,交待道:「这回

    念慢些……」说着抖手一掷,沉重的铁罐仿佛被投石车投出一样,划过数百步的

    距离,朝远处的吕巨君飞去。

    「平、山、火、法——好!」

    冯源又是一声大喝,结果使出的法力如泥牛入海,疾飞的手雷连烟都没冒一

    股。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

    冯源哭丧着脸道:「太远了……」

    飞出的铁罐已经超过冯源的施法距离,但蔡敬仲全力一掷,威力也自不小。

    那团铁球炮弹一样直飞过去,吕巨君甩开缰绳,匆忙躲避,「呯」的一声,坐骑

    头颅被铁球击中,砸得脑浆迸出。

    那只铁罐就像沾满血污的铁西瓜一样嵌在马匹头颅中,吕巨君余悸未消地喘

    着气,一边紧紧盯着阙楼上那名鬼鬼崇崇遮住面孔的死太监,然后沉声道:「请

    大巫来。」

    几名披发的胡巫出现在战阵中,他们畏惧手雷的威力,没有靠得太近,只远

    远举起骨杖,齐声吟诵。

    经历过江州之战的程宗扬立刻反应过来,「不好!快撤!」

    众人刚刚撤走,那些胡巫已经施法完毕。大地猛然一震,长秋宫前青石铺成

    的石阶仿佛水面一样掀起波浪,冰层碎裂,原本铺设紧密的青石震荡变形,形成

    一片彼此参差交错的乱石堆。程宗扬等人所在的阙楼首当其冲,阙楼巨大而坚实

    的基座从中折断,楼体摇晃着缓缓倾颓下来,最后轰然倒地。

    那些胡巫如法炮制,将宫门北侧的另一座阙楼也用地陷术摧毁。这一次阙楼

    却是向内倒去,将宫墙砸开一个两丈宽的缺口。

    大地的震颤刚一停歇,卫尉军与射声军便从宫墙的缺口蜂拥而入。失去宫墙

    的防御,守在宫内的期门武士、两厢骑士、殿前执戟、剑戟士只能与吕氏军正面

    厮杀,双方伤亡都迅速飙升。

    吴三桂带领宫中守卫,逐门逐殿地与敌军对攻,在尺寸之地反复争夺。王孟

    身材威猛,剑法也一反轻灵,走的刚猛一脉,长剑一出,必定见血。吴三桂挥舞

    着长矛,招术大开大阖,两人兵器一长一短,虽然是头一回并肩杀敌,却配合得

    分外默契。

    比他们更猛的,那要数云大小姐。云丹琉刀法大进,那柄青龙偃月一如既往

    的所向披靡,但攻守之际比以往多了几分余力,更加收放自如。她带着云家几名

    护卫,牢牢守住通往内殿的凤仪门。使得吴三桂等人毫无后顾之忧。

    吴三桂与王孟都是豪勇的性子,越杀越是过瘾。

    王孟大笑道:「痛快!痛快!」

    吴三桂高呼道:「兄弟们!把他们打出去!每人赏一百金铢!」

    那些期门武士闻言精神一振,竟然真的跟着吴三桂等人一波反扑,将卫尉军

    逐出长秋宫,然后将宫中几株足有数百年的梅树、古松伐倒,堵住缺口。

    卫尉军本来就士气低靡,又遭此败绩,更是一蹶不振。射声军虽然精悍,但

    都是射手,不利攻坚,最后只能功败垂成。

    不过几名胡巫施术之后,长秋宫东面的宫墙裂缝处处,已经无险可守,随时

    都可能被人破墙而入。一旦左武军击灭刘建,回师来援,长秋宫唾手可得。因此

    退下来的卫尉军并没有急于再次组织进攻,即使在吕淑的催促下,也拖拖拉拉不

    肯送死。

    程宗扬也和他们一样,觉得长秋宫是守不住了,如果不想死在这里,眼下就

    得赶紧逃出去。一旦卫尉军再次进攻,只怕就走不掉了。

    程宗扬把指挥权交给卢景和蔡敬仲,孤身奔往寝宫。他已经打定主意,假如

    赵飞燕愿意走,自己就放火烧毁长秋宫,掩盖皇后失踪的痕迹。如果赵飞燕不肯

    走,而是决定以身相殉……那就只有把她打晕带出去了事。

    至于其他的妃嫔,只能祝福她们好运了。毕竟秘道只有一条,无论出于保密

    的考虑,还是考虑到实际通行的可能性,都不可能把宫里的千余人全都救出去。

    云丹琉坐在凤仪门前,那柄青龙偃月插在地上,刀锋犹自沾着血迹。

    不过此时一群莺莺燕燕的宫娥正围着她,又是摩肩又是捶背,一个个热切万

    分。

    云丹琉被这些女子的殷勤弄得哭笑不得,她守的凤仪门是通往内宫的门户,

    卫尉军攻进来时,那些宫人都亲眼目睹了她红颜不让须眉的英姿,对这个英气逼

    人的女子充满了感激和无比钦敬。云丹琉实在是吃不消她们的好意,又不好翻脸

    赶人,这会儿坐在锦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看到程宗扬过来,云丹琉如蒙大赦,连忙站起身来,「你来得正好,我去看

    看外面的敌寇。」说罢便拔起刀,一溜烟走了。

    程宗扬看着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宫女,无奈地说道:「敌寇已经被我们打

    退了。你们该歇息就歇息。今晚下了雪,你们千万小心,不要受凉生病。」

    宫中的侍女、妃嫔都如同惊弓之鸟,吕戟的跋扈让她们意识到,一旦长秋宫

    失守,等待她们的就将是末日。可她们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只能等待命运对她们

    的宣判。

    看到程宗扬的身影,许多人都露出乞求的眼神,可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的乞求能换来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乞求什么。天子已经驾崩,她们无论如何

    也不可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如果只是乞求活路,只要能忍受凌辱,北宫的永巷也

    不是不能活下去。如果只是乞求一个体面,他一个刚刚复职的大行令,不过是俸

    禄六百石的中级官员,又怎么可能救下她们一宫女子?

    程宗扬心下暗叹,但只能视若无睹,目不斜视地朝宫中走去。

    单超仍在偏殿门外守着,见到程宗扬过来,躬身施了一礼。

    「定陶王可好?」

    「王上方才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刚用了些膳食,眼下还好。」

    长秋宫若是被破,这小家伙只有死路一条。到时索性把他也一并带走,反正

    赵氏姊妹没有孩子,就养在膝下算了。

    程宗扬一边想着,一边踏进寝殿,蛇夫人、罂粟女、尹馥兰都在殿内,隐约

    能看到帷帐内点着灯火,赵飞燕这一夜必定又是无眠。

    罂粟女扬声道:「程大行前来拜见。」

    赵飞燕的声音从帷幕内传来,「请程大行进来。」

    程宗扬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进内殿,当他挑开帷幕,顿时大吃一惊。

    外面的蛇奴、罂奴、兰奴简直都是些猪!赵飞燕的御榻旁,赫然坐着一个明

    艳照人的女子,除了剑玉姬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皇后的凤榻旁点着两盏银白色的青铜灯树,数以百计的灯火将内殿照得亮如

    白昼。灯光掩映下,赵飞燕、赵合德、剑玉姬三名丽人一个个犹如光彩夺目的宝

    石,艳光四射,看着让人十二分悦目,却一点都不赏心。

    自打看到剑玉姬那贱人,程宗扬一颗心就直沉下去。有这个贱人在,自己想

    利用秘道逃跑的打算等于彻底泡汤了。刘建如果倒霉,她绝对不会让自己好过,

    想脱身,可没那么容易。

    赵飞燕含笑道:「程大行在外面辛苦了。我听仙姬说,那些贼寇毁掉两座阙

    楼,幸好程大行见机得快,才没有折损人手。」

    程宗扬冷冰冰道:「仙姬不会是在阿阁旁边的下水道里躲着吧,竟然看这么

    清楚?」

    剑玉姬风轻云淡地笑道:「宫中诸事于我如掌上观纹,何必亲眼目睹?」

    「看你说得跟真的似的,原来都是脑补出来的?刘建那小子已经快死了,仙

    姬若是无事,就赶紧回去给他收尸吧。」

    「建太子若败,公子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程宗扬狠狠盯了剑玉姬一眼。

    剑玉姬突然出现在宫禁深处,丝毫没有惊动外人,赵氏姊妹还以为她与罂粟

    女等人一样,都是程大行的侍奴,才能畅行无阻,心下全无防备。

    剑玉姬又言笑宴宴,将外面的战况说得如同目见,让姊妹俩更相信她是自己

    一方的人,言语间毫无禁忌。这时看到程宗扬的态度,才意识到此女是敌非友,

    再回想起方才那一席交谈,不知不觉中被她套走了许多话,心下不禁同生懊恼,

    看着剑玉姬的目光也流露出几分嗔意。

    剑玉姬若无其事地说道:「吕巨君底牌已经出尽,此番挟左武军与兽蛮人之

    威,想将朝中对手一网打尽。这网中固然有建太子,可也少不了长秋宫的诸位。

    程公子以为呢?」

    「我们长秋宫跟你们可比不了,」程宗扬道:「我们都是些小虾米,哪里像

    建太子和仙姬你呢?个顶个都是足以吞舟的大鱼。能捞到你们这些大家伙,吕巨

    君可是赚大了。」

    剑玉姬对他的嘲讽毫不动怒,「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公子的身家,便是妾身

    也望尘莫及。」

    「哎哟,我没有听错吧?算无遗策的堂堂仙姬,居然在拍我这个小商人的马

    屁?礼下于人,必有所图。你有什么图谋,赶紧说出来吧。这都半夜了,再拖一

    会儿,天都该亮了。」

    「联手。」

    程宗扬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联手?你跟我联手?」

    「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剑玉姬道:「你我共诛吕氏,有何不可?」

    「行了行了,我就当你开玩笑好了。」程宗扬半真半假的说道:「吕巨君那

    小子带了两千人马入京,无人可敌,我是打算收拾细软跑路了。」

    「区区两千人马,哪里能称得上无敌?」

    「就凭刘建那几千乌合之众?说起来了,你那边五支北军现在还剩下多少?

    两千还是一千五?」

    「若是有公子相助,妾身必可让吕巨君有来无回。」

    「我手里就这二三百号人马,难道你就差我这点儿人?」

    剑玉姬轻叹道:「公子莫非忘了羽林天军?」

    程宗扬唇角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原来仙姬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显然吕巨君不动声色调来两千左武军,完全出乎剑玉姬的预料之外,也打乱

    了她的全盘布局。剑玉姬也许藏的还有后手,但面对吕氏一方压倒性的优势,她

    也无计可施。眼下唯一能与左武军相抗衡的力量,只有上林苑的羽林天军。但即

    使剑玉姬舌灿莲花,也不可能说动控制羽林天军的霍子孟去襄助刘建。在霍子孟

    眼里,刘建压根儿就是个叛逆,不出兵讨逆已经是大罪了,怎么可能站在刘建一

    方与吕氏攻伐?

    剑玉姬唯一的一线生机,就是吕巨君仓促之间急于求成——倚仗自己兵力雄

    厚,在全歼刘建之前就开始攻打长秋宫。霍子孟可以不理会刘建的生死,但绝不

    能坐视长秋宫被乱军攻破。尤其是站在长秋宫一边的还有他的老友金蜜镝。

    所以眼下的局面就成了一个连环套,刘建眼下可以指望的,唯有羽林天军,

    但霍子孟与他不共戴天,无论如何尿不到一个壶里。而能够招揽霍子孟的,唯有

    长秋宫。因此剑玉姬只能来找自己求援。

    这贱人可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自己不借机狠宰她一刀,实在是辜负了自己奸

    商的名号。

    程宗扬开口便道:「有什么好处吗?」

    剑玉姬摇头笑道:「公子还是如此耿直。」

    「行了,大家都这么熟,就别废话了。」

    「尽诛吕氏,奉刘建为帝,皇后独居北宫,赵氏以一县之地封侯。」

    独居北宫?这是要除掉吕雉啊。程宗扬大摇其头,「不行。」

    剑玉姬微微挑起眉梢,「哪个不行?」

    「北宫不行。」离南宫太近,就在刘建眼皮底下。程宗扬可不觉得赵飞燕有

    本事像吕雉一样把北宫经营得固若金汤。

    剑玉姬沉默片刻,然后道:「以上林苑奉太后。吕氏田苑尽归赵氏。」

    程宗扬心头一跳。单是吕冀名下的私苑就横跨数县,纵横数百里,再加上方

    圆数百里的上林苑,用来建国都够了。

    程宗扬咳了一声,「还有吗?」一边说一边使劲看着剑玉姬。

    剑玉姬笑道:「一如前议。只待事平,妾身便遣光儿过来。」

    「遣人倒不必了。」程宗扬道:「贵太子乱成那个鸟样,白送我都不要。」

    剑玉姬神情平静,「公子的意思呢?」

    「人我出。让太子妃陪我演一场戏就行。」

    剑玉姬爽快地说道:「便如公子所愿。」

    程宗扬满意了。不过这贱人答应得这么痛快,看来这竹杠还很能敲几下。

    程宗扬微微一笑,端足了架子,淡淡道:「这些小事倒也罢了。只不过让霍

    大将军出兵嘛……这事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程宗扬的谱还没摆完,剑玉姬便打断他,「公子莫非不想为左武军的王师帅

    报仇了吗?」

    程宗扬笑容僵在脸上。

    吕氏兵锋已经逼近崇德殿,覆亡之危迫在眉睫。剑玉姬没有再兜圈子,她竖

    起两根晶莹如玉的手指,直接了当地说道:「此时已经子时将过,宫里最多还能

    支撑两个时辰。程公子,时机稍纵即逝,错过今日,只怕公子要抱恨终身。公子

    与妾身虽道不同不相与谋,然造化如此,为之奈何?眼下合则两利,斗则两败,

    还望公子三思。妾身言尽于此,公子善自珍重。」

    剑玉姬目的已经达成,丝毫不拖泥带水,放下话便飘然而去。

    剑玉姬早已芳踪杳然,程宗扬仍呆立殿中。

    这贱人总是能抓住自己的弱点,一点机会都不错过!

    自己与师帅只有一面之缘,但就在那次见面中,师帅亲手为自己打开了一道

    门,也给了自己立命之基。

    紧接着师帅龙殒大漠,世间再无斯人。自己两年来经历的一切,葬身草原的

    师帅永远也无法知晓。可从清远,到太泉,再到洛都,师帅的身影无处不在。

    也许,这就是缘份。缘起缘灭,云生涛落。

    良久,程宗扬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又被剑玉姬借力使力了一次,但此时他心

    底没有半点怨念。无论是不是被剑玉姬借机利用,师帅的仇必须要报。这与刘建

    的生死无关,与赵飞燕的下场无关,也与吕氏的兴败无关。

    仅仅是为师帅报仇而已。

    程宗扬抬起眼,正看到少女一双泪汪汪的美目。也许是被他的沉默吓住了,

    赵合德神情怯生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担忧和紧张,似乎随时都会垂下泪来。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暗地里朝她挤了挤眼。赵合德有些慌乱地垂下

    头,玉颊泛起一丝羞赧的红晕。

    赵飞燕歉然道:「我以为她是你们的人,才让她进来。」

    程宗扬笑道:「这怨不得殿下,是那贱……玉姬太狡猾了。何况她也没有进

    来。」

    赵飞燕露出疑惑的表情,那女子坐在榻旁与她笑谈许久,难道是假的吗?

    「是假的。」程宗扬指了指榻旁,「你看。」

    赵飞燕赫然惊觉,那女子方才坐过的锦垫上褶皱宛然,根本没有人坐过的痕

    迹。

    「她用的是一种幻术。」程宗扬一本正经地说道:「主要是因为她做过的缺

    德事太多,如果真身出现,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打死。」

    赵合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赵飞燕也不禁莞尔。

    程宗扬原本过来是想带她们逃跑,但此时已经改了主意。此时逃走,就等若

    放弃为师帅报仇,自己的念头一辈子也不会通达。

    既然要留,就要稳住宫内。程宗扬说了几句笑话,开解了心头忐忑不安的姊

    妹俩,这才说道:「刚才我们说的,皇后殿下以为如何?」

    赵飞燕直视他的眼睛,浅浅笑道:「我不懂的。一切有劳公子。」

    程宗扬沉默了一会儿,实在担心那贱人还有什么手段窃听帐内的对话,最后

    只是一笑,「我先出去一趟,天亮之前肯定回来。」

    从帐中出来,只见几名侍奴齐齐跪了一排,她们已经听到动静,知道自己一

    不小心,被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帐内,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规规矩矩伏着身,连

    头都不敢抬。

    「真是废物!」程宗扬喝斥道:「你们几个轮流在帐内守着!再有疏漏,你

    们就自己抹脖子吧。」

    「是。」三女乖乖应了一声。

    蛇夫人扬起脸,陪笑道:「主子可是要出去么?」

    「我去尚冠里。你们告诉卢五爷和蔡常侍一声。」

    「要不要奴婢陪着?」

    「不用。我从秘道走。」程宗扬看了眼殿侧的滴漏,已经是子末时分。离天

    子驾崩不过仅仅两天,却像经年累月般漫长。

    「告诉云大小姐,如果一个时辰之后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就护送皇后殿下、

    赵姑娘和定陶王从秘道离开。最迟天亮之前,全部撤到上津门码头。」

    「是。」

    秦桧已经加派了人手,将秘道出口那片废弃的宅院严密地看管起来。

    程宗扬从秘道出来,便看到鹏翼社的蒋安世和郑宾。他吩咐两人分头去请秦

    桧和董宣过来,然后往尚冠里赶去。

    第四章。

    十一月初八。丑时。

    洛都。尚冠里。

    飘扬的雪花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此时尚未停歇,大半个洛都城都被深及脚

    踝的白雪覆盖。好在外面的雪地没有结冰,不像宫中一样滑得令人寸步难行。夜

    空下漫天的白雪映着武库的冲天大火,满城风雪,火光摇曳,浓烟滚滚,使人油

    然生出一种末世的苍凉感。

    尚冠里权贵云集,高宅大院鳞次栉比。京师动荡,豪门世家纷纷闭门自守,

    往日车水马龙的长街此时空无一人,只是高墙上隐约有人影闪动,不知有多少双

    眼睛在暗处窥视。

    霍大将军的府邸占据了尚冠里的东北角,朱红色的大门上镶着铜钉,气势峥

    嵘。程宗扬冒雪赶到府前,叩门良久,才有一名门子露出头来,戒备地看着他。

    程宗扬通报了姓名,房门旋即关上。等了一盏茶工夫,那门子又匆匆跑来,

    低声道:「东侧角门。」

    东侧的角门开了一条缝,程宗扬推门而入,却没有看到迎门的僮仆,唯有雪

    地上几行零乱的足迹,通向内侧一道小门。

    程宗扬沿着雪上的足迹往内走去,心里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整座大将军府

    黑沉沉的,仿佛空的一样。自己路过的门户都敞开着,可沿途非但看不到半个人

    影,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见不到一点灯火……这不是蹊跷,而是在暗示立场。

    严君平已经在大将军府待了不少时候,霍子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算盘。他如此

    小心谨慎,显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访,也恰恰说明他对自己并

    不看好,

    因此才隐瞒消息,避免被人秋后算账。

    小径的终点不是会客的内堂,而是一处遍植古松的小院。院内一座木制的精

    阁,阁身没有汉国建筑通常的漆画彩绘,而是原木本色。阁身并不大,但挑起的

    飞檐气势恢弘,将四面的围廊都罩在檐下。阁内摆着一座屏风,一只火盆,一个

    魁伟的身影坐在屏前,他顶盔贯甲,连面部都戴着护具,只是在甲胄外还套了一

    件粗糙的麻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撑破一样。

    霍子孟闷声闷气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是他吗?」

    严君平坐在旁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是见过他吗?」

    「我一天见多少人,哪里都能记住?再说了,万一是奸人易容乔扮的呢?」

    严君平无奈地点了点头,「是他。」

    「真的是他?」

    严君平咬牙切齿地说道:「真的是!」

    「早说嘛!」霍子孟麻利地摘下面具,扔掉头盔,露出一头白发和满脸的笑

    容。

    他热情地拍了拍旁边的锦席,「小程,来啦,坐,坐。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别拘束。」

    程宗扬哭笑不得,「霍大将军,你这是……」

    霍子孟挥手道:「散了,散了。」

    外面的松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条身影从树上落下,然后退

    开,消失在风雪中。

    霍子孟解下铁制的护颈,晃了晃脖颈,一边舒坦地松了口气,「外面兵荒马

    乱,什么死士啊,豪侠啊,野心勃勃的少年郎,甚至有几个破钱的买卖人,都操

    着心思想搞个大动静,不得不防啊。」

    「以霍大将军之尊,都对眼下的乱象如此担忧,可见如今洛都城中已经是人

    人自危。上自皇家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尽皆朝不保夕。」程宗扬道:「不过以

    在下看来,大将军尽可不必如此小心。」

    霍子孟笑眯眯道:「说来听听。」

    「那些人之所以担忧,是因为生死都操之人手,一举一动都身不由己,只能

    仰人鼻息。而霍大将军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才是能决定他们命运的那个人。」

    「哈哈,一见面就拍我马屁,你小子没安好心啊。」

    程宗扬厚着脸皮道:「在下肺腑之言,怎么能说是拍马屁呢?何况以霍大将

    军的英明,岂是那种喜欢他人溜须拍马的庸俗之徒?」

    「哎,这马屁拍得周到!」霍子孟一手指着程宗扬,赞许道:「有天份!」

    这老狐狸!

    程宗扬道:「说我没安好心,更是冤枉。眼下的局面不用在下多说,霍大将

    军以为是明哲保身,结果只怕是坐以待毙。」

    霍子孟摆了摆手,「宫闱之争,我这种外臣,还是不要插手的好。老夫闭门

    自守,即便无功,尚不失为富家翁。」

    程宗扬道:「旁人这么说便也罢了,但以霍大将军的地位,焉能不知?当此

    之际,无功便是有过。」

    霍子孟抚摸着身上的粗麻孝服,淡淡道:「永安宫,我终究是要保的。」

    程宗扬终于明白了霍子孟的心思,他根本没把刘建那点人马放在眼里,但同

    样不愿看到吕氏轻易得手。保住永安宫是他的底线,言外之意也就是太后以外,

    其他人的死活他都不理会。他控制了羽林天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正是借刘建的

    手来打击吕氏。

    同时也能看出,吕氏作为外戚,实在太过强势,已经严重侵犯到世家豪强的

    利益。以霍子孟为首的重臣并不乐意看到吕氏再嚣张下去。

    知道霍老狐狸的底线,事情就好办了。尤其是从他的言语间能看出,霍子孟

    还不知道宫中的变故,以为掌握了北军大半的刘建占了上风,自己是来劝说他合

    力攻打刘建的。

    程宗扬感叹道:「霍大将军一片忠义之心,在下佩服。只不过永安宫眼下无

    恙,反倒是南宫已经被兽蛮人血洗了。」

    「什么!」

    程宗扬本来想镇一下霍子孟,没想到先跳起来的是严君平。不过霍子孟也没

    好多少,老头大张着嘴巴,下巴险些掉在地上。

    程宗扬心下一阵快意,是不是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让你装淡定!

    程宗扬一脸沉痛地说道:「兽蛮人自白虎门入宫,在阿阁大破刘建乱军,这

    会儿应该已经攻入兰台。」

    「兰台!」严君平咆哮道:「圣贤经卷!历代文萃!竟然被兽蛮孽种唐突无

    遗!斯文扫地啊!」

    霍子孟倒还沉得住气,哂道:「几个兽蛮奴仆而已。吕家那小子,倒还有些

    心计。」

    「何止有一点心计。霍大将军,你可坐稳了——那可不是什么兽蛮奴仆,而

    是正经的塞外兽蛮武士,师帅当日在大漠犁庭扫穴,转眼就被人家攻入大汉的皇

    宫之中。岂止是斯文扫地?简直是颜面无存。」

    「塞外的兽蛮部族?」霍子孟沉下脸,「他们如何潜入洛都?」

    「哪里用潜入?跟着左武第二军一道,大摇大摆就进来了。」

    霍子孟失声道:「左武第二军!?」

    程宗扬淡定地说道:「也就二千多人吧。打下南宫我看是够了。」

    霍子孟略一思忖,便即明白过来。他再也坐不住了,像火烧屁股一样站起身

    来,边走边道:「好算计!好手段!吕巨君这小兔崽子真不得了啊,引狼入室都

    干得出来!」

    霍子孟来回迈着大步,身上的衣甲「锵」然作响,「攻兰台,这是要去昭阳

    宫啊,天子停灵之地。好!好!好!天子若是被兽蛮人戮尸,满朝文武全都不用

    活了。该上吊上吊,该砍头砍头。第一个就先砍我霍子孟的脑袋!还有左武第二

    军,两千余人,厉害!厉害!后生可畏啊。这些兵力加起来,把朝中的大臣全杀

    一遍也尽够了……」

    霍子孟忽然停下脚步,双眼鹰隼般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摊开双手,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

    霍子孟道:「刘建不能留。」

    「唔。」

    「皇后迁北宫,晋皇太后。」

    「呃。」

    「太后晋太皇太后,迁长信宫。」

    「哦。」

    「刘建以下,附逆者论罪。吕冀失传国玺,免大司马。诸吕以失职论处。」

    「喔。」

    「众臣共议推举新帝。」

    「呵呵。」

    霍子孟皱起眉头,「成不成,给个痛快话。」

    程宗扬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那啥,我就是来找大将军闲聊两句。大将军

    你先忙,小的先告退。有空去临安找我玩啊。」

    「等等。」严君平拉住他,「你不能就这么跑啊。有道是漫天要价,落地还

    钱。大家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程宗扬似笑非笑地说道:「严先生,你可是我请来当说客的,不能胳膊肘往

    外拐啊。」

    严君平道:「不义之名,严某一身当之。总不能坐视刘吕诸逆祸乱天下,生

    灵涂炭。」

    「那好,」程宗扬站定脚步,「我的条件就两个:第一,清查天子死因,有

    罪者斩,彻底清除吕氏势力。吕雉也别晋什么太皇太后了,必须追责。」

    「岂有此理!」霍子孟斥道:「子不问父母之非。哪里能问罪太后?」

    严君平也道:「本朝以孝治天下,问罪太后,于情不通,于理不合,势必动

    摇国本。」

    「我们打开窗户说亮话吧,」程宗扬道:「太后若是活着,别说我们,霍大

    将军,就算是你,难道不担心她哪天会翻盘吗?」

    霍子孟道:「老夫一心谋国,无暇谋身。」

    这老家伙脸皮可真厚啊。程宗扬索性道:「大将军若是出手,这回可是把太

    后得罪到死地了。」

    霍子孟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后安危重于社稷。」

    程宗扬一拍手,「第一条就谈不拢,那就没得谈了。」

    霍子孟对他的威胁无动于衷,硬梆梆道:「老夫谋国之举,原也不必理会什

    么长秋宫。」

    程宗扬心头响起警铃,天子暴毙,无人继嗣,从法理上讲,继位者必须得到

    永安宫或是长秋宫的诏命,才合乎法统。要不然就是像中行说一样,伪造遗命,

    绕开两宫。老霍这架势,像是要把长秋宫直接扫进垃圾堆,难道他私下与永安宫

    有什么默契?

    程宗扬朝严君平看去。严君平缓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既然霍子孟没有与永安宫勾结,又不把长秋宫放在心上,更不可能再和刘建

    一样伪造天子遗命……

    程宗扬心念电转——难道他要玩共和?

    不可能吧?

    ……也许有可能呢?霍子孟代表的是朝廷群臣,乃至世家豪族的利益。与君

    权、外戚都有深刻矛盾。问题是自己代表着长秋宫,他连长秋宫都不放在眼里,

    那还谈个屁啊?

    但朝臣也未必是铁板一块。忠于汉国法统者可不在少数。霍子孟想搞共和,

    未必就能一呼百应。

    程宗扬微微笑道:「大将军不在意长秋宫,金车骑可不见得同意。」

    霍子孟眼底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程宗扬真恨不得搂着远在昭阳宫的金蜜镝亲一口。金蜜镝的立场才是长秋宫

    真正的本钱和底气。少了金蜜镝的支持,群臣四分五裂,霍子孟独木难支,想搞

    共和也无从谈起。

    「这样吧,」严君平见机说道:「太后居永安宫,收其印信。吕冀、吕淑、

    吕不疑等人论罪。」

    严君平的提议等于将吕雉囚禁在永安宫内,保住了她的性命,同时避免吕氏

    借助她的势力东山再起。虽然与程宗扬的要求有所差距,但勉强可以接受。

    霍子孟斟酌良久,也点了点头。

    程宗扬趁势说道:「第二条,定陶王继嗣。」

    霍子孟道:「不妥。主少国疑,何况由赵后垂帘,只怕朝野议论声起。」

    程宗扬有了底气,知道霍子孟可打的牌并不多,微笑道:「如果换个角度来

    看呢?朝野非议,那不正好使得赵后无法擅权吗?再则赵氏出身寒微,也不会像

    其他外戚一样尾大不掉。」

    霍子孟道:「帝位乃天命所归,岂是你我私相授受之物?」

    「公议还是要公议的。」严君平打圆场道:「待公议之时,由大将军出面支

    持定陶王。群臣若应许,则可,不许则罢,如何?」

    程宗扬道:「那我们各退一步,但大将军必须出面提名定陶王。」

    霍子孟咳了一声,「清河王还是不错的。」

    「没见过。不认识。不放心。」程宗扬道:「时间急迫,不是闲谈的时候。

    定陶王,成不成,你给句痛快话。」

    自己刚说的话被人原封不动地送回来,霍子孟皱起眉头,却没有再开口。

    「由大司马大将军监国。」严君平道:「决不能再让外戚擅权。」

    「行。」程宗扬没有争执。避免外戚再度兴起,也是霍子孟的底线了,何况

    以赵飞燕家里的情况,就算想给赵氏擅权他们都擅不起来。

    严君平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别急,还有一条……」

    「你不就两条吗?」

    程宗扬干笑道:「刚想起来的。」

    霍子孟哼了一声,「你若觉得时间宽裕,尽可饶舌。」

    「废除算缗令,除商贾市籍,等同良家子。」

    「荒唐!」霍子孟不悦地说道:「我大汉以耕战立国,商贾不事生产,唯知

    逐利,岂能等同于良家子?」

    严君平也道:「若去市籍,则世人争为商贾,囤积取利,哪里还有人愿以耕

    织为生?」

    「假如所有人都是商贾,世上只有一个农夫,那不管他种出来什么,都是天

    价。」程宗扬道:「交易也是生产。商贾能攫取暴利,是因为竞争不够充分。货

    物只有流通起来,互通有无,才有其价值……」

    程宗扬越说越是无奈,自己每说一句,俩老头都使劲翻他白眼,一方面估计

    听不大懂,而能听懂的可能觉得他说的全是歪理。

    眼下不是给他们普及商业知识的时候,程宗扬只好道:「废除算缗令,这个

    没问题吧?」

    霍子孟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废除算缗令,至于怎么取消对商贾的歧视政策,等稳住局面我们再

    讨论。」

    「成。就这么办吧。」

    「那我现在想问一下,霍大将军准备怎么平定乱局?」

    霍子孟看了眼壶中的刻箭,「此时是丑正三刻。寅时初,羽林天军入南宫白

    虎门。剩下的事,就由你们去做吧。」

    「寅时?」程宗扬大吃一惊,「羽林大营不是在上林苑吗?」

    眼下离寅时不过半个时辰多一点,而上林苑距洛都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加

    上前去传令,一来一回,最少也要两个时辰。因此程宗扬心急如焚,生怕黑魔海

    那几个妖人太水,连两个时辰都撑不下来。万一他们被吕巨君全歼,即便羽林天

    军杀到,只怕也救不下长秋宫。这会儿听到只需半个时辰。程宗扬吃惊之余立刻

    秒懂,这意味着羽林天军就在洛都城中了!果然是老狐狸啊!

    霍子孟嘿嘿一笑,没有多说。

    程宗扬心下佩服,笑道:「原来大将军早有安排,却是我多虑了。」

    「不过有一点要说清楚,」霍子孟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诸军不得私入

    永安宫。无论太后还是她身边的宫人,都不可擅动。」

    「大将军有令,在下自当奉命。」说着程宗扬抬起手,与霍子孟击了一掌,

    笑道:「祝大将军公侯万代!」

    霍子孟眼中露出一丝狡黠,「也祝程员外心想事成。」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身份瞒不过明眼人,霍子孟既然说出来,他

    也不再掩饰什

    么,只苦笑道:「大将军明鉴,在下只是个生意人,所图只是生意而已,对汉国

    朝局没有任何野心。」

    「若非如此,老夫岂能容你?」霍子孟挥了挥手,「去吧。」

    …………………………………………………………………………………

    从尚冠里出来,程宗扬径直赶往秘道出口,准备与秦桧等人会合。谁知刚走

    过街口的拐角,却看到一队人马明火执仗的呼啸而过。最前面一名戴着貂尾的内

    侍手持节杖,尖声叫道:「天子有诏!吕氏谋逆!凡京中士民,无分贵贱,皆入

    宫勤王!」

    话音未落,街旁一户宅院突然大门洞开,几名家奴持弩而出,一通乱箭将那

    名内侍射落马下。

    后面举着火把的随从高叫道:「吕逆!是吕逆一党!」

    「杀光他们!」

    那些随从早已经杀红了眼,眼看那些家奴射完一轮,正手忙脚乱的上弦,当

    即鼓噪着冲上前去,一场血战随即爆发。

    那户人家仗着奴仆众多,根本没把这帮随从们放在眼里。谁知那些随从都是

    刚杀过人,见过血的,一个个凶性大发。倒是府中那些奴仆,白拿着私藏的几具

    利弩,结果只发了一矢,就被人杀到面前,慌乱间吓得丢下刀弩,转身就逃,连

    大门都顾不上关。

    刘建召集的那些亡命徒叫嚣着冲进府内,挥舞着刀剑大肆屠掠。只听得高墙

    内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不多时浓烟升起,有人在府中放起火来。

    程宗扬原以为这是哪户不开眼的吕姓人家,不料却看到门前悬挂的灯笼上面

    写着一个血红的「孙」字。程宗扬不由恍然。难怪这时候还站在吕氏一边,原来

    是孙寿的「娘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看来今晚之后,孙家就可以除名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转身离开。

    等他赶到秘道所在的废弃宅院,秦桧已经等候多时。

    「董宣呢?」

    郑宾道:「正在往这边赶,已经快到了。」

    时间紧迫,秦桧顾不得寒喧,便径直说道:「洛帮两条船只由韩玉押运,已

    经沿河而下。两日后可抵云水。按照主公吩咐,只运载了货物和部分金铢,剩下

    一半用来应急。」

    「别心痛钱,大笔金铢发下去,只要能撑过这几日就行。」

    秦桧点了点头,接着说道:「眼下我们调集的人手有二百多人,如果再从洛

    帮抽一部分人,最多可以达到五百。郭大侠召集的市井少年难以计数,谨慎些算

    的话,大概在两千人上下。每人每天十枚金铢,就是两万五千金铢。若是重赏的

    话,只怕十万金铢一天就能花干净。」

    程宗扬心下苦笑,打仗还真是个花钱的勾当。原本自己还觉得靠着纸钞大捞

    了一笔,这一仗打完,只怕就要当裤子了。

    「班先生和老敖他们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回音。」

    「高智商呢?羽林军已经进了洛都,他怎么连个消息也没送出来?」

    「衙内有刘诏和富安跟着,想必无事。」

    「赵先生呢?陶五和晴州商会那边有消息没有?」

    「陶五爷已经闻讯返回,眼下和赵先生都在晴州商会。那边传来话,想请主

    公过去谈谈。」秦桧停顿了一下,「他们虽然没有明说,但听话里的意思,似乎

    有意资助一笔资金。」

    程宗扬苦笑道:「晴州商会肯出血当然是好事,但我这会儿哪有时间跟他们

    谈?让程大哥去见见他们吧。」

    秦桧问道:「宫中情形如何?」

    「出人意料。」程宗扬道:「谁能想到吕巨君竟然暗中把左武第二军调了回

    来,刘建那点人马差点一败涂地。」

    秦桧也是一愕,然后抚掌道:「好一个瞒天过海,暗渡陈仓!好手段!」

    「吕巨君那小子确实有点伎俩。要不然剑玉姬那贱人也不会慌了手脚,巴巴

    地找我结盟。」

    「结盟?」

    程宗扬把自己与剑玉姬、霍子孟的交易说了一遍。

    秦桧不禁皱眉,「剑玉姬要太后死,霍子孟要太后活;剑玉姬要刘建活,霍

    子孟要刘建死——主公全都答应下来了?」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程宗扬叹道:「总不能我们先打一场吧?」

    「那主公的意思呢?」

    程宗扬一挥手,「全弄死最好!」

    「让他们两败俱伤的话……」秦桧想了想,「若是把羽林军拖到天亮,再围

    南宫呢?」

    程宗扬知道他的意思,等吕氏与刘建拼到你死我活,再来个黄雀在后。但自

    己在宫里亲眼看到吕巨君的手段,可以说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利用到了极致。

    雪地一战,完全是碾压式取胜,刘建想死拼只怕都没有足够的本钱。

    「不妥。刘建未必能撑太久。」程宗扬道:「我怕的是吕巨君全歼刘建乱军

    之后,迅速稳住局势。一旦他们平定内患,据守南宫,没有乱军在里面接应,羽

    林军加上董宣手下的隶徒未必能攻进去。还有霍子孟本人的心态也很难讲,刘建

    被杀,等于吕氏已经平叛。若拖到天亮,吕雉再露面的话,霍子孟很可能会就此

    收手。那我们可就全完了。」

    程宗扬拍板道:「因此一定要趁乱而战,先灭掉吕氏,再与刘建对决。」

    秦桧眼珠四处乱转,飞快地动着脑筋。

    程宗扬道:「你不会是担心剑玉姬那个贱人吧?」

    秦桧道:「主公明鉴,有剑玉姬在,与刘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

    「形势逼人,饮鸩止渴也顾不得了。」程宗扬道:「无论如何,必须先灭掉

    吕氏!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秦桧道:「眼下四方角力,刘建一方是宗室,吕氏一方是外戚,霍子孟一方

    是朝廷重臣,最后一方是长秋宫的赵皇后。若论实力,我们一方是最弱的。所幸

    我们在暗处,暂时没有成为众矢之的。如今局势错复杂,吕氏固然占据上风,

    刘建也未必不能翻盘。」

    「若以十分而言,吕氏的胜机占了四分。」秦桧道:「刘建得巫宗之助,加

    上宗室各支,当有三分胜机。霍大将军若是一意孤行,置两宫于不顾,得胜之机

    不过两分。而赵皇后孤立无援,胜机唯有一分。眼下我等三方合作,胜机看似占

    了六分,但彼此都存着戒心,六分的胜机充其量唯有四分而已。吕氏倾力一搏,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程宗扬原本觉得胜机在握,被秦桧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不由冷静了许多。

    秦桧说的没错,指望三方精诚合作,完全是个笑话。自己固然操着心思,事

    成之后毁约,剑玉姬难道就能毫无保留的相信自己?说不定那贱人翻脸更快,下

    手更狠。还有霍子孟,与其说他看好赵飞燕,不如说他是看在金蜜镝面子上,才

    捏着鼻子跟声名狼借的赵皇后站在一条船上。

    三方心思完全不同,因为局势所迫才勉强结盟。而吕氏上下一心,以吕雉的

    身份地位,吕氏的权势根基,再加上吕巨君的心计手腕,真想扫平吕氏,可没那

    么容易。

    这种勾心斗角的勾当,程宗扬想想就觉得头痛,好在身边这位奸臣兄,正是

    此道的大行家。

    程宗扬道:「你那边能走得开吗?」

    秦桧微笑道:「外面自有拙荆主持。」

    程宗扬以手加额,庆幸地笑道:「那就辛苦嫂夫人了。一会儿见过董卧虎,

    咱们一起入宫。」。

    第五章。

    南宫。崇德殿。

    已经是丑末时分,本来应该夜深人静的宫禁,此时却一片混乱,哭喊声、叫

    嚷声、拼杀声、惨呼声……响成一片。

    昼间刚举行过登基大典的宫殿内,一群乌衣大袖的官员仿佛受惊的乌鸦,在

    廊柱间仓惶奔跑。这些被裹胁来的官员都是拥立新帝的从龙之臣,但随着吕氏指

    挥的平叛军入宫,眼看就将沦为从逆的叛臣。可以说短短一天时间,就经历了人

    生的大起大落。再加上这会儿又熬了半宿,一个个萎靡不振,惊惶不堪。

    殿前的丹墀上挤满了披甲的家奴,他们也没比那些大臣好多少,一个个面如

    土色,几乎连手中的刀枪都拿不稳。

    丹墀前的雪地上,数百名军士摆成偃月阵,面对着宫门严阵以待。那些军士

    衣甲混杂,显然是数支军队拼凑而成,里面甚至混杂着手持金瓜、银戟、黄钺的

    仪仗军。虽然一样疲惫不堪,好歹比那些乌合之众严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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