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全文阅读

上品寒士-第4部分(1/2)

作者:soweibo

    “嫂子万万不可作这样玉碎之举,来时母亲就嘱咐过我,不能与丁氏起冲突,这样对我钱唐陈氏不利,嫂子你是知道的。”

    丁幼微黯然点头,这三年来她也不是没有抗争过,但叔父发了狠话,若她一意孤行,影响家族声誉,那陈氏也就别想在钱唐立足了,以丁氏的势力,这绝不是大言恐吓,所以她只有困居在这寂寞楼院。

    陈操之安慰道:“嫂子不要难过,嫂子你也知道,我现在长大了,家里我会安排好的,吴郡我也一定会去,今年底或者明年初就去,然后再过两年,我就一定把嫂子接回去,咱们一家人团聚。”

    丁幼微想微笑、想落泪,担心在小郎面前失态难为情,说了一句:“操之稍等。”匆匆起身准备回房间净脸,却见阿秀急急忙忙上楼来,一脸的惶急,便问:“阿秀,什么事这么慌张?”

    阿秀正要答话,见陈操之在后面,便闭了嘴,快步走到丁幼微身前,压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

    陈操之步出书房,看到丁幼微轮廓优美的侧面,那半边脸却突然然变得异常苍白,好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被抽尽,纤细瘦弱的身子都摇晃起来,一边的阿秀赶紧搀扶住,连声道:“娘子,你别焦心,别焦心——”

    陈操之急问:“嫂子,出了什么事?”

    丁幼微不答,只是摇头,背着身子不让陈操之看到她的脸,但微微棱起的双肩在一下一下的抽搐。

    陈操之就问阿秀,阿秀神色张皇,看着丁幼微,不敢说。

    宗之和润儿这时在小婵、青枝的带领下走上楼来,润儿脆声道:“丑叔、娘亲,润儿和阿兄今天还没念书习字呢。”在陈家坞,两个小家伙每日跟着陈操之在书房学习已经成了习惯。

    陈操之迎过去,让小婵把宗之兄妹带到下面去再玩一会,润儿还老大不愿意,嘟着个嘴,八岁的宗之更敏感一些,见母亲背着身不转过来,就知道有什么事发生,默默地拉着妹妹的小手向楼下走去。

    陈操之走到丁幼微身后,看着她那窄窄的细腰几乎不盈一握,嫂子真是瘦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嫂子这么难过?

    “嫂子,宗之和润儿都极聪明,他二人已经感觉出异样了,他们会担心的——”

    丁幼微转过身来,满脸是泪,声音哽咽,只叫得一声:“小郎——”就不知如何说起。

    陈操之让阿秀扶丁幼微回到书房,隔案坐下,说道:“我不知道嫂子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也许我没本事帮嫂子解决,但我可以为嫂子想些办法、出出主意,嫂子,天底下就没有走不出去的路,总有办法可想的——如果可以的话,嫂子不妨对我说说到底是什么事?”说这话时,陈操之想起他前世的一次山中迷路,那一次足足转了五天五夜才脱险。

    陈操之从容的态度、舒缓的语气极富感染力,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心智的少年,丁幼微很奇怪自己竟平静了下来,只是有些羞愧,毕竟和小郎说这些让她很尴尬,但又不能不说,低眉垂睫道:“叔父要逼我嫁人,是钱唐褚氏的人,年前丧妻,想要娶我做续弦,此人现已来到庄园,正与叔父叙话,据说还请了贵客作伐。”

    钱唐士族共八姓,全、朱、顾、范为上四姓,杜、戴、丁、禇为下四姓,这个姓褚的鳏夫正属钱唐褚氏,与丁氏可谓门当户对,当初丁幼微与陈庆之的婚姻是幼微之父促成的,现在幼微之父已故,继任丁氏族长的幼微叔父深感与寒门陈氏联姻之耻,只怪兄长老糊涂,他急欲消除对家族不利的影响,以前是因为没有士族子弟来向丁幼微求婚,现在来了个姓禇的,可谓正中下怀,肯定是同意的,所以丁幼微的处境很糟糕。

    陈操之神色不动,静静地想了一会,问:“嫂子有何打算呢?”

    丁幼微愣了一下,忽然醒悟,横眸羞恼道:“操之,你不明白嫂子的心意吗?我与汝兄恩爱情笃、恨不能相从于地下,又有一双可爱儿女,我如何还有再醮之念!”

    陈操之有着千年后的灵魂,对离异、再嫁什么的没有偏见,不过看着眼前年轻美丽的嫂子,难免代亡兄吃醋,不是很愿意嫂子另嫁他人,而且这时代的女子再嫁,对前夫的儿女就很少能照顾到,这是陈操之不愿意看到的,现在听嫂子这么说,对嫂子更生敬意,说道:“娘对我说起嫂子都是非常怜惜,说嫂子是最好的嫂子,宗之和润儿也离不开嫂子——嫂子不用急,会有办法的。”

    丁幼微叹息道:“我决然不嫁,叔父亦不能夺我之志,可是我担心叔父会迁怒钱唐陈氏,这才是嫂子最忧虑的。”

    陈操之疏眉微蹙,抿唇凝思。

    丁幼微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似乎很确定陈操之能想出对策,现在的小郎就是给她这种感觉。

    第十三章 君子六艺

    丁幼微的叔母吴氏亲自来到丁幼微居住的小院,神态格外的慈祥,还给陈操之叔侄三人带来了礼物,陈操之和陈宗之分别是蓝田玉珮两块、精美文房四宝一套,润儿得到了一对白玉衔珠手镯和一柄儿童象牙如意。

    陈宗之似乎觉察这个老妇人来这里的目的是想夺走他娘亲,眼神愤恨,若不是陈操之约束住,这八岁男童根本不会去接那些礼物。

    吴氏语调夸张地夸奖了陈氏叔侄几句,便单独与丁幼微进小厅说话,果然说的是钱唐禇氏求婚的事,把那个名叫褚文谦的鳏夫说得貌比潘安、才胜子建,言下之意好像丁幼微能嫁到这么个好男子是福气,所以万万不可推托而失此良缘。

    丁幼微一直默不作声,后来听到叔母越说越不像话,为了抬高禇文谦,竟诋毁起陈庆之来,终于忍不住,淡淡道:“叔母,先君在世时把幼微许配给庆之,是看重庆之之才,所以幼微即便要再醮,门第先且不论,其人也要有不输于庆之的才情方可。”

    吴氏恨不得丁幼微立即嫁出去,忙道:“褚氏与我丁氏同为钱唐大族,诗礼传家、门风谨严,这个禇文谦自幼有神童之誉,才华之高陈庆之难望其项背。”

    丁幼微问:“不知禇文谦贵庚?”

    吴氏略一迟疑,说道:“说是四十有四,不过生得白皙俊美,望之如三十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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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禇文谦四十四岁,丁幼微二十六,相差十八岁,但丁幼微对这个年龄差距似乎并不在意,只是问:“既有神童之誉,又已年过四十,不知现居何清贵要职,又或者有何知名诗文著述?”

    吴氏支吾道:“这个老妇却是不知,你叔父自然知晓。”

    丁幼微道:“幼微想去拜见叔父。”

    吴氏见丁幼微虽然没有一口应承,但看那态度似乎有所意动,欣然道:“那好,你便随老妇去,有些事问清楚也好,老妇心想那禇家子弟是不会委屈了我丁氏女郎的。”

    丁幼微带着雨燕和阿秀跟随叔母去别墅正厅,临出小院时,回眸看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也正望着她,还冲她点头微笑,丁幼微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镇定了一些,也笑了笑,向宗之和润儿摆摆手,从小婵手里接过帷帽戴上,将遮面白纱放下,步履款款地跟在叔母后面曲曲折折绕过五个院落,来到别墅正厅,从侧门进去,来到厅后的一个小室,有精致的竹帘将小室与正厅隔开。

    吴氏让管事去请族长先出来一下,丁幼微就跪坐在竹帘边的苇席上等候,竹帘镂刻稀疏,可以隐约听到叔父与两个口音陌生的男子在交谈,因为厅明室暗,如果凑近竹帘就可以看到厅中的人影,不过丁幼微根本没想去看那个禇文谦是不是貌比潘安,她只是细腰挺直,默默跪坐,一颗心“怦怦”地跳。

    丁氏族长丁异曾任七品中书舍人,现已赋闲在家,听说侄女丁幼微来了,眉头微皱,向两位贵客告了罪,没有从竹帘这边进来,从侧门绕道来到小室。

    丁幼微向叔父行礼毕,那黑纱帽、白胡须的丁异先不急着开口说话,只是看着丁幼微,半晌方道:“幼微,你叔母都已对你说了吧,你——意下如何啊?”

    丁幼微便将先前对叔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丁异素来看不起陈庆之,当然,在侄女面前他不会表现得那么明显,嘴角一扯,微露嘲弄的笑意:“庆之《论语》和《毛诗》是颇精通的,吴郡陆使君都赏识他,然则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庆之并无出色之处啊,再说了,庆之已然身故,你让禇君如何与他比才艺?这岂不是让人笑话!”

    丁幼微忍着羞愤,说道:“钱唐陈氏也是诗礼传家,庆之虽然身故,但其弟操之是庆之一手教出来的,可代兄长与褚君较艺。”

    丁异冷笑:“高门士族耻与寒门庶族为伍,较艺?哼,简直是异想天开。”

    丁幼微声音微颤,但意态决然:“叔父连这点小事都不肯成全幼微,那么幼微宁死不嫁。”

    丁异知道这个侄女性子贞烈,不敢过分逼她,万一真的逼出了人命,丁氏声誉更要一落千丈了,又想,这或者只是丁幼微的托辞,幼微其实是愿意嫁的,为了名誉故意抛出这么个较艺的幌子,表明她丁幼微是看中禇文谦之才,不然的话,幼微自己就颇有才艺,何必让陈操之这么个未成年的童子代表亡兄较艺?那个陈操之早两年他也见过,白净瘦弱,言辞木讷,以孝顺寡母出名,却未听说有何颖悟之才——

    丁异自以为洞察了侄女的居心,揽须呵呵而笑,觉得这样也不错,正是风雅韵事,说道:“幼微,何必说这样的激烈言语!汝父汝母俱已过世,叔父当然要为你作主,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今日来我丁氏别墅的除了禇君外,另有一位贵人,在朝中任清贵要职,声名显赫——你,真的要让陈操之出来与禇君较艺?”

    丁幼微心想:“另有尊贵人物在场?那就更好,小郎较艺胜了那个禇文谦,禇文谦碍于面子,定会羞惭而退。”点头道:“是。”

    丁异笑了笑,又问:“较何艺?”

    丁幼微道:“书法乃六艺之一,就以书法争胜。”

    丁异心道:“士族子弟自幼练习书法,禇文谦虽然才名不显,但四十多岁了,书法怎么也不会差,不至于比不过一个童子。”便道:“那好,我这就去对禇君说,就当是游戏一场——不过叔父有言在先,事后你若是再推托不肯出嫁,那我钱唐丁氏就没有你这个女郎!”

    丁异回到前厅,笑容可掬,冲堂上两位贵客拱手道:“子敬兄、文谦,适来有一好笑事,那陈庆之幼弟陈操之,昨日来此探望幼微,得知幼微要与文谦议婚,竟大不忿,说要与文谦较量书法,两位说说这可笑不可笑?”

    禇文谦矜持地笑而不语。

    那个被称作子敬兄的贵客将手中麈尾一拂,笑道:“有这等事?有趣,有趣,那陈操之年龄几何?”

    丁异答道:“大约是十五岁吧,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寒门小子,竟敢与文谦赛书法——文谦何妨让那小子见识一下士族子弟的家学渊源和深厚素养,如何?”

    那手执麈尾的贵客显然兴味甚浓:“甚好,烦丁兄请那陈操之出来,我倒要看看十五岁的少年懂什么书法!”

    禇文谦有点摸不着头脑,丁异这是要干什么?他是来求亲的,却让他和一个寒门少年赛书法,这简直是侮辱,真是岂有此理!但丁异用这种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他又不好现出不悦之色,那样岂不是显得迂执没有雅量,而且论书法,他颇精汉隶《礼器碑》,三十多年浸滛,胜过一个寒门童子是不在话下的,只好笑道:“既然全常侍和丁舍人都要看那陈操之的笑话,在下敢不奉陪。”

    丁异哈哈大笑,即命管事去唤陈操之来。

    第十四章 书道争锋

    陈操之出小院时,润儿在身后怯怯地问道:“丑叔,你是去找娘亲回来吗?”

    宗之和润儿自丁幼微随吴氏出去后都异常沉默,并不知其中隐情的小婵和青枝怎么逗他们都不笑,两个孩子幼失怙恃,与祖母幼叔相依为命,心思细腻敏感,小小孩童常觉莫名的恐惧,总是担心有宝贵的东西会失去——

    陈操之回头问:“信不信丑叔?”

    两个孩子顿时精神一振,大声道:“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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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操之道:“那好,上楼读书习字去,功课一日不可废。”

    陈操之来到丁氏别墅正厅,向丁异施礼毕,从容向末席坐了,目不斜视,但厅中三人尽入眼底,他对丁异是有印象的,清高、固执、严守士庶之分——

    让陈操之稍感讶异的是,位列上座的那个五十来岁、梳角髻、疏眉凤目的襦衫老者竟是昨日在枫林渡口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士人!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样子,青帻束发,戴竹制卷梁冠,披单襦,手里把玩一柄镶金嵌贝的玉如意,乍一看上去,肤色是白的,随即便能看出这白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黑,原来此人是敷了粉的。

    虽然丁异出于对寒门陈氏的藐视,不屑于为陈操之引见两位贵客,但陈操之一眼就看出来,求婚的不是那个老士人,而是这个敷粉的家伙。

    与陈操之的目不斜视相对比的是,丁异、散骑常侍全礼、敷粉鳏夫禇文谦,这三个人则是毫无顾忌地打量陈操之——

    微胖的全常侍脸露笑意,微微点头;丁异颇为惊讶,两年不见,这个陈操之倒是长成一表人才、风仪不俗啊;敷粉鳏夫禇文谦瞥了陈操之一眼,便鼻孔出冷气,两眼望着厅梁。

    丁异开口道:“陈操之,听说你略窥书法门径?”

    陈操之也不多说,应了一声:“是。”

    丁异道:“这位是钱唐禇君,精于书道,你想向他请教,老夫就成全你这一回——取笔墨纸砚来。”

    便有侍者将两副笔墨纸砚分别置在禇文谦与陈操之面前小案上,往砚里注少许清水,磨起墨来。

    陈操之示意侍者退到一边,他自己磨墨,一手揽着大袖,另一手磨墨,不紧不慢,用力均匀。

    禇文谦袖手看着侍者磨墨,自嘲道:“今日破例,今日破例,聊博全常侍、丁舍人一笑。”

    侍者很快磨好一砚墨,禇文谦也不等陈操之,拈起建康白马作坊精制的兼毫长锋笔,箅了箅墨,略一思索,提笔在左伯子邑纸上便写——

    钱唐士族首领全礼全子敬起身踱过来,站在禇文谦身后看其书写,禇文谦用的是他拿手的汉隶《礼器碑》体,《礼器碑》全名《鲁相韩敕造孔庙礼器碑》,字体工整,大小匀称,左规右矩,法度森严,用笔瘦劲刚健,轻重富于变化,最明显的特点是捺脚特别粗壮,尖挑出锋十分清晰,燕尾尤为精彩。

    禇文谦书写了《诗经·关睢》的前半篇——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全礼官位清显,学识不凡,他看禇文谦这笔《礼器碑》体,书势厚重有余、沉静不足,气韵秀丽有余、典雅不足,这样的书品只能算作下下品。

    自从九品中正制施行以来,品级评定成了时尚,无论书法、诗赋、音乐、绘画、围棋,乃至容貌风仪、清谈高论,都有好事者为之品评,也同样分为九品,不同的是九品中正制是朝廷指派以司徒为首的官员进行评定,而书法、诗赋这些的品级则是由民间风议,就以书法而论,时下被列为第一品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王羲之和谢安。

    陈操之还在磨墨,禇文谦已将半篇《关睢》写好,搁下笔,抱拳左肩,扭头道:“让全常侍见笑了。”

    全礼道:“不错,也是入品的好字。”

    这时,陈操之朝禇文谦躬了躬身,说道:“请借笔一用。”

    禇文谦愕然,随后失笑道:“是不是觉得我这支笔特别好,能写出好字是因为有一支好笔?”

    陈操之淡然不语,眼神明静。

    敷粉鳏夫禇文谦摇着头,让侍者把这支兼毫长锋笔递给陈操之,越想越可笑,忍不住哈哈大笑。

    陈操之没有再看禇文谦一看,他铺开如膜如霜、匀薄如一的子邑纸,用镇纸两端压住,双手各执一支笔,匀了匀墨,在全礼、丁异、禇文谦惊奇的注视下挥毫书写,竟然是左右手齐动,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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