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全文阅读

上品寒士-第11部分(2/2)

作者:soweibo

不说老朽还忘了,往日临近午时就心痛如绞,今日还不觉得痛——”

    一语未毕,那潜伏在卫协心膈的病痛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立即发作起来,卫协脸色就变了。

    陈操之三人急忙扶卫协入草屋坐定,顾恺之这时醒了,听得动静,赶紧过来问安。

    卫协喘息了一阵,渐渐平息,消瘦的癯容露出笑意,说道:“说不得,一说就发作了,不过较往日似乎短促了一些,痛得也不是那么厉害。”

    顾恺之喜道:“卫师才服了五丸便见效用,以后每日服五十丸,心疾定能早愈。”

    众人皆笑。

    顾恺之见众人笑他,搔首赧颜道:“不能多服是吧,我还以为韩信用兵多多益善呢。”

    说起绘画,陈操之对卫协道:“操之想向卫师学画,不知卫师肯不肯再收一名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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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协微笑着打量陈操之,说道:“老朽至今只有一徒,那就是恺之——”

    顾恺之接口道:“卫师曾言,交友不可不慎,授徒更不可不慎,画法相传不比经传儒术,人人都可以学,学画需要天赋之才,子重兄有没有画才呢?”

    陈操之问:“长康兄当初又是如何被卫师发现天赋画才的?”

    顾恺之洋洋得意道:“我七岁能吟诗、八岁能作赋,九岁时我父请了不少画师来教我,却被我一一赶跑,不是我不尊师重道,而是那些画师不配教我,直到十一岁那年的四月初八,我初次见到卫师为晋陵佛寺所画的‘七佛图’,惊呼吾师原来在此,卫师见了我的画稿当即答应收我为弟子——卫师,弟子所言没有夸大吧?”

    卫协含笑点头,对陈操之道:“吾师曹不兴,只有我这一个弟子,而今老朽年事已高,也无精力再授徒了,望操之小友莫要扫兴才好。”

    陈操之道:“小子只是爱好书画,但求卫师作画时允许小子旁观足矣。”

    顾恺之笑道:“许你旁观,那也等于是登堂入室收你为徒了,卫师,就让子重略画几笔试一度,看看他有没有画才,可否?”

    卫协允了,顾恺之即命小僮搬笔墨纸砚来,陈操之看了看画笔,是特制的,不知用的什么毫,尖而细,便道:“请卫师出题。”

    卫协指着正对草堂的那株桃树道:“且勾描这株桃树,看你有没有学画之才。”

    陈操之画桃树时,除了卫协安坐不动外,顾恺之、徐邈、刘宗值都立在陈操之身后,看陈操之怎么画。

    顾恺之起先笑嘻嘻,眼睛斗得很天真,心想陈操之笔法生疏,落笔轻重都把握不好,线条模糊,而且似乎还是故意的,真是太可笑了。

    但画着画着,顾恺之瞧出异处来,陈操之画的这株桃树很像,简直就像是缩小了移到画纸上,树瘤残枝都有精细表现——

    顾恺之回头唤道:“卫师,你请来看。”过去搀着卫协走过来。

    卫协眯起眼睛,细看陈操之如何落笔,颇为惊讶,问:“操之以前向谁学过画?”

    陈操之道:“没有学过,只是喜爱山水花木,自己画着玩。”

    卫协便不再作声,静候陈操之将桃树画完,然后接过画稿,摊在膝前,却问顾恺之:“你看操之画才如何?”

    顾恺之道:“笔法很怪,前所未见,可谓是怪才。”

    卫协点头道:“的确很怪,笔法似飞白而非飞白,很有独到之处,不过,操之,你既要拜老朽为师,那么老朽就要说一句,无师自通能画到这一步,你是奇才,但你照这样画下去,就不是画师,而是画匠了,画师讲求风骨气神,画匠只求形似,操之谨记之。”

    近代中国画家看不起西洋画真是由来已久啊,陈操之不敢分辩,但卫协言语里已经表示愿意收他为徒了,当即跪下向卫协行拜师礼。

    顾恺之大乐,连称陈操之为师弟,其实论年龄,顾恺之才十四岁,顾氏是与陆氏并列的江东顶级门阀,但顾恺之除了痴态和狂态外,丝毫没有陆禽那样的骄态,只是一派天真,浑不解世务,不论尊卑,最喜谑笑。

    徐邈忽然道:“糟糕,现在未时过了吧,爹爹要开讲《孝经》了。”

    三个人也就无暇坐着细嚼慢咽了,拿了面饼匆匆吃了几块,赶回徐氏学堂时,刚坐定,徐藻博士就踱到廊亭上来了。

    陆禽、褚文彬都没有来听下午的《孝经》,夜里的《庄子》他二人也没有来。

    夜里散了课已经是亥时初刻,住在城里的学子纷纷回城,这时天微微下着寒雨,那些养尊处优的士族子弟不免口出怨言,说徐博士不近人情,何不把《庄子》放在下午一并讲了,倒让他们一日奔波三趟,简直是故意刁难!

    刘尚值和陈操之道别,准备回桃林小筑,却见顾恺之从一辆牛车跳下来,叫道:“操之师弟,卫师要看你的柯亭笛,准备画桓伊赠笛与你的故事,快随我去吧,夜里就在我那边歇息。”

    陈操之便去告知了徐博士,带着冉盛与顾恺之、刘尚值一起来到桃林小筑,卫协在灯下等着他们。

    几人坐定,顾家的僮仆献上香茶,卫协便细问桓伊当日赠笛的详情以及周遭的风景,然后瞑目思索,口里喃喃道:“枫林渡口——柯亭笛——乌篷船——桓参军——吹笛少年——钱唐江——斜阳——乌菱——”

    卫协就这样念叨着,竟打起瞌睡来。

    顾恺之看陈操之惊讶的样子,眨眼一笑,低声道:“卫师便是如此,每欲作画,就睡意极浓,看来不到明日午时是不会醒了。”让僮仆搀扶卫师去歇息。

    陈操之道:“既然卫师睡了,现在还不过子时,我回学堂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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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恺之忙拦住道:“外面下着冷雨呢,你我同门师兄弟,且秉烛夜谈。”

    刘尚值一看不妙,赶紧溜了,顾恺之也没理他,自顾与陈操之谈书论画,夜愈深,顾恺之谈兴愈浓,又开始吟咏起他七岁至今的几百首四言诗、五言诗,用晋陵方言咏叹个没完没了。

    陈操之问:“长康,你为何不学洛生咏?”

    顾恺之不屑道:“什么洛生咏,老婢声尔,难听至极。”

    顾恺之是有这样狂傲的资格的,陈操之击掌赞叹,顾恺之就更起劲了,高声吟诵,夜深不倦。

    陈操之想着明日还要去学堂听讲,要去歇息,顾恺之却拉住不放,说他正诗兴大发,操之师弟不能扫他雅兴。

    陈操之道:“初冬夜冷,我入寝室拥被而坐,长康自在此吟咏,我隔室倾听,时时赞叹,如何?”

    顾恺之允了,继续兴致勃勃吟咏诗作,陈操之来到邻室,摊开被褥,对冉盛道:“小盛,你明早再睡,现在熬着,不时代我喝一声彩。”

    陈操之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竟还听到冉盛在赞:“妙哉!”

    隔室的顾恺之声音略哑,说道:“子重,你真乃我知己,这一夜太尽兴了,我且睡去,改日再吟。”

    第四十六章 真正好色

    刘尚值迷迷糊糊听顾恺之吟了一夜的诗,对怀里白羊也似的阿娇道:“顾恺之昼夜颠倒,子重苦哉,明日怕是要起不来了。”没想到早起一看,陈操之神采奕奕,邀他去登狮子山,不禁惊佩至极,连称“子重非常人也!”

    这日上午的声韵学和洛生咏,陆禽来听讲了,陆禽重视的就是这洛生咏,至于《孝经》和《庄子》,陆禽自认为他们陆氏家学比徐藻只高不低。

    褚文彬却依然没有来,刘尚值对陈操之悄声道:“子重,褚文彬怕是不会来了,他怕了陆禽,嘿嘿,这等小人真是――真是――”

    刘尚值一时想不起什么贴切的话来形容,陈操之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刘尚值笑了起来:“对,此喻绝妙。”

    陈操之道:“我料那褚文彬还会来的,害人者有恒心,不会轻易罢休的。”

    果然,下午的《孝经》褚文彬就来听讲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下午散学后,陈操之赶去桃林小筑,他要看卫师是如何作画的,看卫师作画就是他学画的过程,如何用笔和用墨、如何布局和取舍……若不是亲近的弟子,画师是不肯让他人全程观看他作画的。

    卫师用墨真是出神入化,简单的笔和墨,在卫师手下变化多端,表现力极其丰富,更让陈操之惊喜的是,卫师作画颇似后世的素描,先用细笔在绢本上勾勒枫树、大江、渡口的乌篷船、船头的人物和岸上倚柳吹箫者的轮廓,线条密如蛛网,笔痕富于变化,可以说是满纸线条飞舞。

    中国画与西洋画最重要的区别就是中国画重线条,而西洋画重透视光影,看卫师作画,陈操之对中西画的异同领会更深了。

    顾恺之对陈操之道:“卫师没有见过桓伊,我去年曾见过一次,等下桓伊就由我代笔,子重,那日桓伊是头戴缣巾、身披白绢单襦对吧?”

    因为夜里还要学《庄子》,陈操之不能全程看卫师作画,甚觉遗憾。

    卫协知他心思,说道:“操之,你去吧,等你来了我才继续画,你不在我就歇着。”

    陈操之大喜,长揖而去。

    夜里再来时,卫协又画了大约半个多时辰,整幅画卷布局已成,画卷横八尺六寸、纵一尺四寸,依赠笛故事分为三段:一为闻笛、二为赠笛、三为笛声送别,三幅画三个场景,依次比邻,此谓连环画。

    卫协言道:“绘成此画大约需要半个多月,每日一个半时辰,老朽年老体衰,不堪长久凝神作画了,若是恺之来画,七日可成,不过恺之长于画山水、禽兽,而人物尚未精熟。”

    顾恺之又想起毛氏女郎,决定明日就去寻访,说道:“谨遵吾师教导,恺之近来专攻人物。”

    陈操之今夜还是在桃林小筑歇息,顾恺之因为昨日一夜吟诗,声音有些哑了,毕竟彻夜咏叹是很费神的,不可能夜夜如此,所以陈操之和刘尚值睡了个好觉。

    次日是十月初八,又逢休学日,陈操之赶回徐氏学堂,徐邈告知其父徐藻已携葛洪之信去拜访陆纳陆使君了,两个人便又回桃林小筑,观看卫协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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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恺之约了刘尚值,二人悄悄离开草堂,让老芒头之子领路,去邻村寻那毛氏美女,一个时辰后刘尚值独自回来了,摇着头笑。

    卫协问顾恺之哪里去了?刘尚值答道:“去邻村画人物去了,让我回来代禀卫师,他今夜可能不回来了,他要连夜作画。”

    私下里刘尚值对陈操之道:“山萝村的那个毛氏女郎果然清丽不俗,顾恺之一见就发了痴,毛氏女郎捣衣他就蹲在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女郎撩水泼他也不躲,现在正恳求那女郎让他画,说什么姓毛姓焦都不要紧,只要人美――”

    陈操之微笑,顾恺之若不痴美女,如何画得出《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和《列女仁智图》那些神态各异、风姿卓绝的诸多女子画像?若顾恺之者,可谓真正的好色者也。

    陈操之在桃林小筑用罢午餐,卫师午后要小睡一下,陈操之便取了纸笔试着学画几笔,中国画以笔为骨、墨为肉,墨分五彩,有黑、白、浓、淡、干、湿六种效果,又根据用水的多少,墨又分为焦、浓、重、淡、精五种变化,个中精妙,绝非一年半载就能掌握和领会的,且喜陈操之有西洋画的基础,而且中国画的运笔与书法有相通之处,所以他领悟得很快,每有所得,则独自微笑。

    刘尚值见陈操之时不时地笑,便道陈操之与顾恺之为友,沾染了顾的痴气。

    徐邈也笑道:“江东二痴是极有名的,难道子重要凑成三痴?”

    刘尚值便问江东除了顾恺之还有谁痴?徐邈道:“陆氏花痴啊,难道你没听说过?”

    刘尚值恍然道:“明白了,陆禽想请子重去救治菊花,那菊花肯定是陆花痴的,那日在华亭道上我曾见过陆花痴的一个侧影,不过没看得真切,不知到底有多美?既称得上吴郡第一名媛,想必是极有容色的,那日子重瞧得一清二楚,子重你说――”

    徐邈打断道:“尚值兄,莫要议论当世女子的容貌,这样显得轻薄。”

    徐邈为人端谨,很有乃父儒师的风范,表里如一,让人敬重。

    刘尚值赶紧道:“是是,不说了,不过我想问的是那陆花痴如何痴得过顾恺之?说说这个无妨吧。”

    徐邈道:“陆氏女郎痴于花木,她在城里有一园子叫惜园,园中花木之盛、芳华之美,冠于江左,她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出外寻访奇花异卉,足迹遍及吴郡的山山水水,若知人家有名花异种,必殷殷往求,人家因为她是陆氏家族的女郎,又爱花情真,往往愿意割爱,但也有不肯的,这个陆葳蕤恋恋不舍,便一年两次前去探望,曾有一次,上虞县某户人家有一株琼花,花大如盘,洁白如雪,那人家不肯转让,陆葳蕤在花树下爱恋徘徊不忍离去,第二年四月再去,那琼花树却枯了,陆葳蕤大哭,求得枯树载归吴郡,移栽到惜园,没想到竟活过来了,传为一件奇事,都说陆氏女郎爱花感动花神,花痴之名由此传扬开来。”

    徐邈说陆葳蕤之事时,陈操之也停下画笔,微笑着倾听,心想:“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聊斋里的人物啊!”

    阿娇一直在边上侍候,这时附耳刘尚值咕哝了几句,刘尚值大笑,徐邈问他笑什么,刘尚值想忍没忍住,笑道:“我这侍婢说若有那爱慕陆花痴的男子,多种些名花异草,引那陆花痴前来,却又不肯转让,让那陆花痴一年几次来探访,久而久之,岂不是对花对人都有情了。”

    徐邈虽然端谨得有些古板,这时也不禁莞尔,说道:“那是以前陆葳蕤年幼,现已及笄,陆使君是不肯她到处乱走了。”

    刘尚值心直嘴快,脱口道:“依我看,子重与那陆葳蕤倒是般配――呃,不说了,不说了。”赶紧闭嘴,他知道陈操之兄嫂之事,丁氏只是末等士族,与陈氏联姻就已经闹得风风雨雨,陆氏更是江东顶级豪门,哪个寒门士子敢要高攀,只怕笑也要被别人笑死、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淹死,虽然在刘尚值看来,这世上应该没有陈操之配不上的女郎,但门第的鸿沟是冰冷而坚硬的,刘尚值自悔失言。

    陈操之笑了笑,并不在意,自顾绘画。

    这时学堂的仆役气喘吁吁地跑来,说陆太守派人来请陈郎君去郡城相见,牛车停在桃林外。

    第四十七章 金风亭北

    九月中旬,散骑常侍全礼离开钱唐返回建康,途经吴郡,全礼是吴郡的中正官,但只受司徒府辖制,本郡太守无权干预他访察人才的职能,但吴郡十二县选拔了什么人才上来,总要向太守通报一声,而且全礼与陆纳私交也不错,所以全礼在太守府盘桓了两日,饮酒叙话,说吴中山水之美和人物之俊,他此次擢拔出来的六品寒士陈操之自然是重要的话题。

    陆纳起先听说全礼把一个十五岁的寒门少年擢为六品,颇不以为然,寒门六品就相当于士族子弟被评为最上品二品,应该是慎之又慎的,但看到全礼出示当日陈操之与褚文谦比试书写的那卷《停云》诗时,不禁对陈操之那别具一格的行楷大为赞叹。

    陆纳是公认的承袭了先祖陆机书风的大书家,浸滛书道三十余年,对篆、隶、真、行四种书体无不精擅,被列为书法第二品,仅次于第一品的王羲之和谢安,但在大多数江左人士看来,陆纳的书法不在王、谢之下,之所以不能列为第一品完全是因为北方门阀把持了朝政和风评的缘故。

    吴郡人皆知陆纳之女陆葳蕤是花痴,却不知陆纳对于书法之痴不输于其女,他四处重金收罗碑简和书贴,有些碑记因为是庙堂之宝,无法搬取回来,他就坐卧碑下,用手一笔一划地扪摩一遍,然后亲手拓取贴本,陆纳是以二品官人的资格步入仕途的,为官十五载,聘用属官先看其书法,字劣的一概遣退,书法入品的就能得到重用,所以陆纳任吴郡太守五年以来,吴郡书风大盛,无论士庶,无不以练习书法为学习的第一要务,时人比之楚王好细腰,宫中多有饿死者,陆纳好书法,则举郡习书以为仕进之梯。

    所以,当陆纳看到陈操之那清峻洒脱、俊拔飘逸的行书时,就好比武士看到宝刀、驴友望见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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