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全文阅读

上品寒士-第26部分(1/2)

作者:soweibo

    伞就从渡船顶篷上飘过,又借风势飞了一程,最后落在江面上,青色一点迅速流逝。

    “子重兄,那就是你侄女陈润儿吗,为何叫你丑叔?”祝英台奇怪地问,细长妩媚的眼睛打量着陈操之。

    陈操之微笑道:“自然是因为我长得丑了,英台兄不知道吧,我小字六丑。”

    “六丑!”祝英台兴味盎然道:“嗯,哪六丑呢?”

    陈操之道:“我亦不知,我母亲取的。”

    祝英台仔细看陈操之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轻笑道:“哪里丑了?哦,原来是说反话呢。”

    陈操之转头望着滔滔江水。

    ……

    大雨来得猛,去得快,等三辆牛车摆渡过了江,都已经是午时初刻了。

    雨停了,但道路很泥泞,陈操之、冉盛都坐车,润儿一定要和丑叔同坐一辆车,小婵就一起跟过来了,陈操之想起去年大雪归家、履袜被雪水浸湿、小婵把他冰冷的双足紧紧抱在怀温暖的情景,那种温暖和感动至今犹在——

    牛车碾着泥泞行驶,润儿靠在小婵身边眼睛盯着丑叔,不停地问这问那,陈操之一一作答,听说后日就可以去见母亲,润儿高兴极了。

    到达陈家坞时,陈母李氏、宗之、族长陈咸等叔伯兄弟都迎了出来,陈母李氏笑眯眯道:“来福去了那么久没回来,我想是接到你了。”

    祝英台上前向陈母李氏施礼,陈母李氏得知祝英台是儿子的同窗友人,自然是热情欢迎。

    午餐后,陈操之陪母亲小坐,望着母亲的满头白发,心想:“去年母亲还是花白的头发,这才一年时间怎么头发就全白了!”问:“娘,去年那晕眩之疾有没有再犯过?”

    陈母李氏笑眯眯地看着儿子,神情欢娱,说道:“无妨,娘看到你回来真是高兴,就算有点小恙也好了。”

    陈操之见母亲这么说,就知道母亲晕眩之疾未愈,忧心道:“娘,葛仙翁的方子你没有坚持服用吗?”

    陈母李氏道:“每日都服了的,比去年是好得多了,去年那次只能躺着,坐起来都天旋地转。”又道:“那位祝氏郎君明日便要回上虞,我儿是主人,莫要轻慢了贵客,陪祝氏郎君到处看看吧,明圣湖、九曜山——我儿在吴郡的事娘都知道了,上次你四伯父回来,已经说了你的事,还有你的家书。”

    陈母李氏并不知陈操之被陈流陷害、被庾希刁难、几乎无法定品之事,陈操之请求四伯父陈咸回钱唐时莫要对他母亲提起这些,免得母亲担心,所以陈母李氏只知陈操之在吴郡声名远扬、深受陆太守器重——

    陈操之道:“那好,晚饭后我再陪娘说说话,吹竖笛给娘听。”

    陈母李氏喜道:“为娘最爱听丑儿吹竖笛了,前些日睡梦里还听到你的笛声,好像你在九曜山顶上吹奏,隔得这么远,娘却能听到——好了,你先去陪客人吧。”

    陈操之来到了楼廊上,听到他书房里有润儿清脆的笑声,便走了过去,祝英台也在书房,正在翻看陈操之抄录的那些书籍,洋洋上百卷,字迹神完气足,绝无懈怠,也很少涂改,可见抄写时的认真。

    润儿在弹那架小箜篌,那是丁幼微送给女儿的新年礼物,二月间润儿去见丁氏别墅探望母亲时,丁幼微教了她简单的指法,回来就自己练,方才祝英台听她弹,便指点了她几个小窍门,润儿很佩服丑叔的这个朋友——祝郎君。

    陈操之道:“英台兄,你明日便要回上虞,今日时辰还早,我陪你去明圣湖畔一游,明圣湖之美,说是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祝英台喜上眉梢道:“好。”

    陈操之道:“宗之、润儿也一道去。”

    两个可爱的侄儿、侄女欢笑声一片,都说丑叔一回来就格外快活。

    祝英台含笑望着这叔侄三人亲密的样子,想起自己的叔父,心里很感动。

    四辆牛车载着陈操之、祝英台、宗之、润儿,还有小婵、青枝等人向五里外的明圣湖而去,来到明圣湖畔,祝英台望着碧波千顷的明圣湖,惊叹道:“实未想到钱唐山水如此之美,明圣湖之美更胜会稽之鉴湖!”

    陈操之道:“钱唐山水仿佛未入吴的西施,名不显,但丽色自在。”

    祝英台道:“王右军游会稽,作诗云‘山荫道上行,如在镜中游’,我游钱唐,如在山水画卷中。”

    雨后初晴,阳光明媚,湖岸群山林木葱笼,山色青翠欲流,湖水远望碧绿,似被山色浸染,但近看依然清澈纯净,让人俗虑全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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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英台道:“可惜没有游船,不然湖上泛舟、烹茶清谈,真是一大快事。”

    陈操之微笑道:“这湖两百年前与东海相连,百年前才隔断的,以前湖里鱼很少,近年来逐渐多了,不过船还是少,若日后英台兄有暇来此,我雇舟与你湖同游。”

    祝英台喜道:“如此甚好。”话说出口,眉头慢慢蹙起,说道:“也难得再有这样出游的机会了——”等着陈操之问为什么,陈操之却无语。

    黄昏时,众人回到陈家坞,坞堡背倚的九曜山岿然端坐,斜阳余晖洒落,遍山金光,宛若坐佛。

    润儿道:“丑叔,我们登九曜山吧,丑叔不在的时候,只要天气晴好,润儿和阿兄就由来震和荆叔带着,每日清晨和黄昏登这九曜山——现在润儿都是自己上山、下山,再不要人背,阿兄是不是?”

    宗之使劲点头,给了妹妹有力的肯定。

    陈操之对祝英台道:“英台兄今日也倦了,明日一早我陪你登九曜山,然后送你上路。”

    夜里,祝英台住在坞堡西楼的第二层,这是西楼陈氏为客人准备的客房,很洁净,祝氏二婢的房间就在旁边,而那两个健仆则住在底层。

    二层除了这几间客房外都是仓库,很冷清,祝英台倚着栏杆望着坞堡上空黑沉沉的天幕,听到楼上陈操之在为其母吹奏竖笛,是一支节奏明快的曲子,流丽巧密,祝英台从未听陈操之吹奏过,不觉倚栏沉醉,心道:“陈操之的竖笛真有让人难以割舍的魅力啊,可是这样的笛声又能有几回得闻呢?”

    第八章 柏舟

    次日清晨,大雾弥漫,往日伸手可及的九曜山云遮雾绕,仿佛虚无飘渺间,从山下望上去,流动的雾染着山林的翠色,青岚蒸蔚,变幻莫测,给九曜山平添了几许幽美和神秘。

    祝英台惊叹道:“真的像仙境了,简直有些怕走进去。”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是怕上山时青丝红颜,下山时就成了鸡皮鹤发吗?”

    “青丝红颜?”祝英台心中一动,斜睨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神色如常,便道:“子重兄是葛稚川先生弟子,想必也知晓很多神仙术,请说一二。”

    陈操之道:“葛师不将神仙并举,神是神,仙是仙,人祭祀的是神,凡人是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神的,但仙则可求,可以通过身心的艰苦修炼,达到纯粹的仙的境界。”

    祝英台笑问:“子重兄为何没有师从稚川先生修仙?”

    陈操之看着蹦蹦跳跳而来的一双侄儿侄女,说道:“我无道骨,只恋红尘。”

    七岁的润儿穿着青花小襦裙,前发齐眉、后发披肩,双眉如画,双瞳如水,肌肤粉雕玉琢,美丽得像个小仙女,跑到陈操之面前,却问祝英台:“祝郎君,你与我家丑叔,一个说子重兄、一个说英台兄,到底谁年龄更大一些呢?”

    陈操之拉起润儿的小手,对祝英台笑道:“英台兄,我是建元二年出生的。”

    祝英台微现羞色,说道:“我弟英亭也是建元二年生人,我比英亭大一岁。”

    润儿笑眯眯道:“那丑叔叫英台兄没错,祝郎君就该称呼我丑叔为子重弟。”

    陈操之曲指轻弹润儿粉嫩的脸颊,笑道:“就你话多。”对祝英台道:“英台兄,我们上山,昨日大雨,山路还有些滑,小心些。”

    润儿和宗之这两个小家伙为表示他们脚力健,与来德、冉盛先行,陈操之叮嘱来德、冉盛好生照看,莫让宗之、润儿摔着,他陪祝英台走在后面,祝氏二婢和二仆落后一些跟着。

    一路茂林修竹、野花老藤,让人目不暇接,前面白雾遮掩,看似怪石嶙峋、乱花迷眼、无路可上,但走过去,雾散路转,曲径通幽。

    陈操之道:“九曜山我登过上百次了吧,却从来也看不厌,阴晴雨雪、四季朝暮之景各异,像今日这样的大雾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一路上山,景致就像是全变了一般。”

    祝英台点头道:“山水之美,要时时亲近才能领略,好比有些朋友,以为很熟悉了,其实还藏着另一面,若有机缘,无由得识。”

    陈操之不接这个话题,只道:“上虞离此不过两百里,你让令弟英亭陪着随时可以来此游玩。”

    攀上山顶,宗之和润儿两个先一步到了,坐在冉盛带上来的那两把折叠小胡凳上歇气,小脸红扑扑的。

    润儿嚷道:“丑叔,好大的雾,明圣湖看不到,咱们的坞堡也只隐约一圈影子。”

    陈操之道:“你二人把毛诗邶风十九首背诵一遍,雾就会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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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宗之和润儿便齐声从《柏舟》开始背诵,声音又亮又脆,几支大山雀“叽叽喳喳”飞了开去。

    祝英台在一边也轻声念道民:“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陈操之也诵道:“——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宗之和润儿紧接着就背诵《绿衣》“绿兮衣兮”了,祝英台却没有跟着念诵《绿衣》,念的却是:“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

    这是另一首《柏舟》,诗经里有两首《柏舟》,分属“邶风”和“啵纭保馔耆煌耙皇渍粘虏僦睦斫馐腔巢挪挥鲋康挠翘荆笠皇自蚴谴看獾陌槭酉不逗佣园兜纳倌昀桑改溉床煌猓邮囊蓿爸朗该宜庇搿囤缁鞴钠返摹八郎趵胱酉嘣茫恢粗郑胱淤衫稀蓖妒防锴Ч糯募丫洌侵志鼍纳钋楦卸撕笫牢奘涨槟信br />

    这一刻,陈操之想到了陆葳蕤,在那荷叶围绕的小舟上,雪藕一般的足踝上那点红痣异常鲜明,那纯美的女郎正说着深情款款的话语——

    一缕箫声扬起,如思如慕,回环往复,暗夜幽想,往事芬芳,长音短调交错变化,缠绵悱恻,情真意切,极尽洞箫音域表现的极致。

    东边天际,霞光万道,山风随霞光而至,雾气迅速退散,露出山崖、绿树、坞堡巨大的环檐……再看那不远处的明圣湖,好比有一张巨手,将笼罩在湖上的雾的轻纱逐次揭开,如亘古沉睡的绝美仙子,被风吹落蔽体的纱裙,绰约姿容显现——

    祝英台自然听得出陈操之曲意中的相思,相思伊谁?似在万水千山外。

    祝英台轻轻一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惆怅,说不上伤感,但渗入骨髓,望着眼前的美景都意兴阑姗,收拾起心情下山,走过那片木锦花时,因为神思不属,没注意踩到一块扁石,足底一滑,若非走在身边的陈操之眼疾手快搀了一把,那就要坐到地上了。

    陈操之从容放开祝英台的手臂,说道:“小心一些,上山容易下山难。”

    祝英台觉得有些腿软,看身后两个小婢,也是靠不住的,便道:“我慢慢走,子重先行,在山下等我吧。”

    陈操之微笑道:“哪有这样做主人的,自然是陪着你一起走。”

    祝英台一笑,说道:“子重可为终生友。”心情开朗了许多。

    两个人并肩下山,回西楼用罢早餐,祝英台主仆五人便离开陈家坞踏上归程,陈母李氏送至坞堡大门,对祝英台道:“若非佳节临近,祝郎君急着回乡,本应在这里多住几日,昨日才到,今日一早就走,实在太怠慢了。”又对陈操之道:“我儿多送祝郎君一程。”

    祝英台拜别陈母李氏准备上路时,倚在祖母身边的润儿睁着一双妙目凝视着祝英台,说道:“祝郎君,以后有暇常来陈家坞,我家丑叔难得有知心朋友,丑叔很愿意见到祝郎君的——丑叔是不是?”

    祝英台觉得陈操之这个侄女真是太可爱了,笑问:“润儿知道什么是知心朋友吗?请以毛诗作答。”

    润儿脱口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不是思友的佳句吗?”

    祝英台粲然一笑,夸奖道:“答得真好,润儿是小才女,嗯,有暇就来看望润儿——”看到宗之往前跨了一小步,便加了一句:“——和宗之,还有陈伯母。”

    祝英台跟在牛车边走出很远,回头看到宗之和润儿小兄妹走到坞堡外柳林边,还在朝这边挥着小手。

    陈操之道:“这两个孩子幼失怙恃,特别重情,你对他们友善一些,他们就待你如亲人。”

    祝英台微感酸涩,说道:“看到宗之和润儿,才更觉得丁氏族长硬把她们母子拆开的可恶!”

    陈操之道:“这个也怪不了丁舍人,也是为家族利益着想,不过我正在努力,也许明年嫂子就可以随时回陈家坞。”

    祝英台看了陈操之一眼,问:“子重以为明年做了吴郡的文学掾就可以与钱唐丁氏分庭抗礼了吗?”

    祝英台问得很尖锐,但却是为陈操之着想的,与其让陈操之明年碰壁蒙羞,何如现在就点醒他。

    陈操之微笑道:“多谢英台兄提醒。”

    祝英台见陈操之并无任何失落之感,便问:“子重还有何打算?”

    陈操之道:“一步步来,先领到免状再说。”

    祝英台点点头,说道:“子重,我闻会稽谢安石,雅量重才,最喜提携后进,你何妨去见他一见?郗嘉宾不是去会稽东山谢氏别墅请谢安石出山吗,郗嘉宾如此赏识你,想必也会在安石公面前称许你的才华,你去会稽,必名声大振。”

    陈操之道:“谢公是我最仰慕的大名士,我一定会去拜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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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英台甚喜,问:“大约何时?”

    陈操之踌躇道:“这个一时说不准,也许八、九月间,也许明年。”

    祝英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顾行路。

    牛车辘辘向东而行,渐渐的离陈家坞远了,一轮红日也渐渐的升高,炽热晒人,陈操之见祝英台敷粉的额角有些汗渍,便道:“英台兄且到车上坐定,我步行,再送你一程。”

    祝英台便坐到牛车上,却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车窗外大袖摆动、走得甚是轻快的陈操之,倒想看看他还要送多远?

    坐在车里不觉得,以为走出很远了,祝英台沉不住气,手搭着车窗,下巴搁在手背上,细长妩媚的眼眸睇视陈操之,问:“子重,你要送到何时?送我到上虞吗?”

    陈操之道:“送不到上虞,只是还想着送一程。”

    祝英台不想掩饰了,用自然低婉的声音问道:“有没有觉得依依不舍?”

    陈操之看过来,坦然微笑道:“是,我和宗之、润儿一样,重情重离别。”

    祝英台想起先前陈操之先前说的“青丝红颜”那句,忽然问:“子重是不是认为你我二人此后相见无期了?”

    陈操之一愕,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一个士族女郎易钗而弁出外游学数月已经是极难得了,不可能以后还将有这样的机会,可一不可再,士族家风不允许,从祝英台偶露的言语中,陈操之知道祝英台父母已亡故,祝英台此次回去少不了要受族中长辈的训斥,以后只会管得更严,想独自外出几无可能,现在听祝英台这么直接说出来,陈操之惊愕、怅然、依依惜别之情自然而然流露。

    祝英台这时才明白陈操之已经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了,不然的话钱唐至上虞又有多少路程,如何会相见无期?只有男女有别、各自婚嫁之后才会相见无期。

    祝英台并不觉得尴尬和羞缩,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轻松,她心里不是早就想着表露自己女子身份吗?轻声问:“子重何时看出来的?”

    陈操之不能再装迟钝了,他有点不习惯与表露女子身份的祝英台说话,迟疑了一下,说道:“略有察觉,不敢确定。”

    祝英台很想追问陈操之是怎么看出她是女子的,只是怕不雅,又怕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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