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品寒士》全文阅读

上品寒士-第34部分(2/2)

作者:soweibo

道:“老主母放心,小婵会照顾好操之小郎君的,他赶都赶不走我。”

    陈母李氏道:“你和青枝的事老妇还要和幼微说说,毕竟你二人注的是丁氏的家籍。”

    小婵羞怯道:“老主母只说青枝一人的事就可以了,我——就不用说了,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呆在西楼的。”

    陈母李氏叹道:“真是傻孩子啊,其实老妇认为青枝嫁给来德以后会比你过得快活——”

    小婵不作声,终于大胆开口道:“可是老主母,小婵喜欢操之小郎君啊,看在眼里心里就觉得欢喜,每天都觉得很新鲜,小婵没想那么多,只要在小郎君身边就可以了。”

    陈母李氏笑道:“看着管什么用,老妇为你作主,明日你便与六丑同室而居。”

    “明日就要啊!”小婵瞪大了眼睛。

    第三十六章 春常在

    后半夜,一弯残月才升上来,清泠泠的月光被室内的灯火拒在窗棂外,乌木小案边,一个外方内圆的火盆散发灼灼热量,黑色的木炭一块一块拥挤着,燃烧成暗红色,很像是玫瑰的颜色,偶尔“哔啵”一声,发出干裂的炸响。

    乌木几案上,香榧木棋盘疏疏落落布着几十个黑白棋子,两个纹枰对坐的人,看棋局的时候少,默然对视的时间多,天明就要分别,实在没有围棋休闲争胜之心。

    谢道韫手指揉了揉下巴,说声:“失礼了。”解开颌下冠带,将漆纱冠搁在棋奁畔,说道:“路上秋风紧,带子系得紧,勒出了一道深痕。”

    陈操之微笑看着谢道韫的男子发髻,他在曹娥亭看过谢道韫一头丰盛的长发,那时小婢柳絮正为她改换回女子装束,陈操之说道:“英台兄还能再扮几回男子?”

    谢道韫放低声音,不用鼻音浓重的洛阳腔说话,声若箫管,宛转低沉,说道:“待你来了建康,我依然男装来见你。”

    陈操之心道:“建康乌衣巷,王、谢两家毗邻,我去拜访谢玄,表兄祝英台就会出现吗?”说道:“我一时去不了建康,我伯父与从兄在建康,也不知入籍之事到底如何了?”

    谢道韫道:“桓大司马提议的十八州大中正联合品议六大寒门入士籍之事,应是郗嘉宾之谋,郗嘉宾眼高于顶,能让他这么赏识你、真心助你,子重真了不得,你这次虽然去不了,京中人士会对你更好奇、更有期待,钱唐陈氏入士籍之事也不见得就毫无希望。”

    陈操之道:“现在也无法可想,只有等待。”

    谢道韫轻叹一声:“本来我谢氏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现在我四叔父兵败革职,如何处置尚不知道,陈留谢氏的根基——豫州肯定是保不住了,那桓大司马有点借发刀杀人的意思啊,这豫州还是要落到他手里。”

    陈操之道:“安石公既已出山,谢氏就会东山再起,在下最敬服安石公,在山为大隐、出世为名臣。”

    谢道韫莞尔一笑:“子重只匆匆见过我三叔父一面,平日只是耳闻,就这么敬服我三叔父?”

    陈操之道:“英台兄、幼度兄都是大才,教导他们的叔父自然是让人高山仰止了。”

    谢道韫认真地看着陈操之,说道:“子重,我怎么觉得你这话有奉承的味道,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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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操之淡淡道:“我只说实话,难道英台兄认为安石公当不得此誉?”

    谢道韫道:“当得。”

    陈操之道:“那不就对了。”

    谢道韫一笑,忽问:“子重,陆纳之子病故你知晓的吧?”

    陈操之道:“是长康、仙民这次来这里我才得知的,我从兄陈尚前去吊唁了。”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问:“我弟谢玄这次来可曾对你说过一些什么?”问这话时脸色不见有异,声音微颤。

    陈操之道:“问了几句,我说英台兄要与我终生为友,别无其他。”

    谢道韫“嗯”了一声,低眉垂睫,摩挲手中一枚莹润的玉石棋子,半晌抬眼问:“子重,我不是什么英台兄,我终归还是女子,我要嫁作他人妇就不可能与你终生为友,要与你终生为友就不能嫁作他人妇,两难。”

    陈操之无语了。

    谢道韫嫣然一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慨一下身为女子,想有个知心友人亦不可得,所以我自幼喜扮男装。”

    陈操之道:“若有可能,我会来拜访你的,现在,且让我为你吹一支曲。”

    谢道韫欣喜道:“固所愿尔。”

    陈操之做事一向有条不紊,说道:“这棋不下了吧,我毫无斗志。”先收拾棋子。

    谢道韫展颜一笑,也来帮着收拾棋子入棋奁,手指与陈操之的手背触了一下,陈操之的手温暖,而她的手指如玉石棋子一般温凉——

    陈操之浑若不觉,说道:“且让月色入户。”吹熄了雁鱼灯,起身走到窗前,将木窗开启,清冷的月光顿时倾泻进来,在地板上铺展成斜斜的一片,仿佛从远处明圣湖裁下来的一方水,就这样不流不淌地浮在房间里。

    陈操之取出柯亭笛,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碧绿的柯亭笛散发柔和光泽,陈操之执箫之手也莹白如玉,手指微微弹动了几下,上身稍往前倾,美妙的箫音就清泉细流一般汩汩而出——

    火盆那玫瑰红的炭火在四壁幽暗和月光中默默绽放,前仆后继地燃烧并且冷寂,谢道韫坐在火盆边,守护着这温暖的炭火,听着悠悠缭绕的箫音,时光静止,或者倒流,一切逝去的美好可以重来,鼻间仿佛嗅到花木草叶的清香,这一刻,谢道韫就竟想着就这样坐到地老天荒——

    箫声响起时,外间的辩难声、喝彩声一时间都静了下来,谢玄、徐邈、顾恺之各自端坐,侧耳倾听,感觉有清新可喜的气息随着吹箫人手指的按捺而不断涌现,在这样的静夜听到这样的曲子,让人感觉人生真是美好,好像从现在起直接跨过冬季、迎来了花繁树茂的春天,种种情感都是如此的美好。

    箫声止了,外间的顾恺之率先大赞道:“子重,此曲绝妙,全无往日的感伤,只是一派清新可喜,此曲何名?”

    陈操之将柯亭笛搁在小案木盒中,看着谢道韫,答道:“曲名《春常在》。”

    谢道韫“嗯”了一声,心中异常感动,春常在,春常在,这是陈操之的心胸——

    陈操之起身端了雁鱼灯到外间取火,谢道韫从木盒里取出柯笛亭,凉凉的箫管已经触摸不到陈操之的温暖,却见吹口有亮亮的湿痕,那是陈操之吹箫时留下的唾痕尚未拭净。

    谢道韫有点发愣,执着柯亭笛慢慢靠近自己的唇,忽然眼睛眯起、梨涡乍现,笑意蓬勃,嘬起唇隔着半尺远朝那柯亭笛吹口猛吹了一口气,柯亭笛自然是无声无息,谢道韫脸却红了,仿佛离得这么近朝陈操之嘴唇吹气一般……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是顾恺之的得意之时,方才听了陈操之的曲子,精神大振,用他的顾生咏吟诗不绝。

    陈操之与谢道韫都到外间为顾恺之喝彩,小婵为众人送来烫热的酒醴和甜糕。

    众人欢聚,不觉东方之既白。

    用罢早餐,谢道韫、谢玄便拜别陈母李氏,要上路赴建康了,陈母李氏殷殷叮嘱日后有暇一定再来陈家坞。

    临行时,谢道韫忽道:“还有一物差点忘了送给子重。”从车厢里取出两册薄薄的碑贴,递给陈操之道:“子重,这是曹娥祠中邯郸淳所书的曹娥碑拓本,这是王右军书写的曹娥碑拓本,你曾说秋日会与我一道去剡溪对岸曹娥祠亲手制拓本,后来我知道你不能来,而我又要去建康,月初时就独自过剡溪拓了两贴带来给你。”

    陈操之与徐邈、顾恺之送谢氏姐弟过了小松林,谢道韫道:“子重、仙民、长康,莫要再送,就此别过。”

    陈操之知道谢道韫不想让徐邈、顾恺之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若送到枫林渡口,见到谢氏入京的船队,人多口杂,她这个祝英台岂不就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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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恺之道:“今日离别不似往日那般惆怅,只因听了子重的妙曲《春常在》,觉得我辈风华正茂,离别是为了下次重逢,不必太感伤。”

    陈操之微笑道:“长康说得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陈操之三人目送谢道韫、谢玄乘车离去,三人缓步回陈家坞,却见刘尚值大踏步而来,问:“英台兄呢?”

    顾恺之摇头笑道:“尚值兄,昨日不来,今日才来,英台兄已经走远了。”

    刘尚值道:“走得不远吧,那我赶上去道个别。”

    陈操之道:“不必去道别了,走远了,来,我们一道欣赏王右军的曹娥碑。”心道:“谢道韫现在定然是在车上洗去脸上的粉,重梳发髻,回归女妆,尚值赶过去,叫她如何好相见!”

    ……

    这日夜里,陈操之照例陪母亲说一会话,吹曲子给母亲听,母亲对《春常在》无甚感触,只喜《忆故人》和《青莲曲》。

    陈操之这些日子都是睡在母亲卧室的外间,这夜子时披衣去内室看望母亲睡得是否安稳时,见母亲醒着——

    陈母李氏夜里大多数时间都是醒着,见到儿子来就闭上眼睛装作睡得香,这回睁眼道:“丑儿,取一颗山楂丸来。”

    陈母李氏慢慢咀嚼山楂丸,将暖炉递给儿子,说道:“抱着暖炉,娘有话对你说。”便说了要让小婵侍候他的事。

    陈操之赧然摇头道:“儿不需小婵侍寝,儿还小哪,若有好人家还是把小婵姐姐嫁出去的好。”

    陈母李氏道:“莫推托,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陈操之急道:“娘,你老人家现在身体欠安,儿子别的都不想,只想娘身体好一些!”

    陈母李氏道:“那好,那你答应娘,要好好待小婵,把她留在身边——有小婵照顾你,娘也就放心了。”

    陈操之只好道:“好,我听娘的话,娘好好休息,莫要多想这些。”

    第三十七章 小如蜩鸠大如鲲鹏

    顾恺之、徐邈准备十月初二立冬之后离开钱唐各自回乡,明年开春再相约共赴荆州,因为离别在即,这几日刘尚值一直住在陈家坞这边,丁春秋也三天两头来,同学年少,风华正茂,总有说不完的话题,陈家坞附近的山水又极为赏心悦目,足供游玩。

    九月二十七,因为徐邈想去宝石山初阳台道院一游,徐邈已故的祖父徐澄之与葛洪很有交情,如今葛洪虽远游罗浮山未归,但徐邈还是想去瞻仰一下葛前辈修道之所。

    陈操之便陪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一起去宝石山,来德驾着牛车,车上有几个大食盒,因为去的人多,四十里往返也要大半天,初阳台道院两个留守道人是难为众人之炊的。

    顾恺之知道陈操之以前去初阳台道院向葛洪借书抄录、请教疑难都是步行往返,所以这次他与徐邈、刘尚值、丁春秋也都是步行,说是以子重为楷模。

    陈操之笑道:“你们几位等下莫要喊脚痛。”

    顾恺之道:“在陈家坞快一个月了,每日登山游玩,脚力是练出来了,走四十里路应该能行。”

    这日天气晴明,比前几日还暖和一些,阳光暖暖地照着,非常舒服,在众人左首,山势连绵起伏,这里的山都不高,但林木葱笼,初冬时节,落叶纷飞,那些龙爪槐、梧桐、女贞树、公孙树叶子几乎落尽,山就显得瘦了一些;在众人右首,明圣湖波光摇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湖底有巨大的宝石在散发光辉。

    顾恺之道:“这湖真大,真要游遍这湖和湖畔群山,只怕要半年时间吧,依我之志,只愿徜徉在青山碧水间,与知心朋友吟诗、作画,夫复何求!”当即高声咏毛诗道:“考磐在涧,硕人之宽。独寤寐言,永矢弗谖。

    考磐在阿,硕人之薖.独寤寐歌,永矢弗过。

    考磐在陆,硕人之轴。独寤寐宿,永矢弗告。“

    ……

    陈操之道:“世道不宁,如何得逍遥游!”

    十五岁的少年顾恺之道:“守疆列土、北伐光复不是我辈之事,这世上有能征善战的热血武士,也应有传承文艺的风雅士人,也有像戴安道先生那样隐居不仕的高人,众山崔嵬、百川浩荡,这才是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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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都笑,赞顾恺之旷达妙语,就连冉盛也赞妙哉。

    顾恺之对这句“妙哉”感觉很亲切,瞧着体格雄伟的冉盛道:“小盛以后让他从军,这种身板不去淮北杀胡那就可惜了。”

    刘尚值道:“小盛才十三岁,个头比我们都高,还在长,现在超过七尺五寸了吧,我是七尺三寸,小盛以后怕要长到八尺开外,诸位拭目以待吧,到时候‘江左卫玠’陈操之带着八尺巨汉冉盛入建康,那绝对是万人空巷,子重需要小心,莫要像卫玠那般遭‘看杀’。”

    徐邈道:“难怪子重在吴郡时要绕湖奔跑、登山健身,原来是担心体弱遭看杀,毛诗有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子重即所谓未雨绸缪是也。”

    徐邈为人端谨,很少说笑,但偶露谐才,众人绝倒。

    顾恺之狂笑不止,路也走不动了,两个顾氏部曲搀着顾恺之坐到车辕上。

    顾恺之好不容易止了笑,刘尚值又补了一句:“建康人丁数十万,比吴郡城可大得多,到时子重还得准备两辆牛车装那些妇人、女郎送的香囊。”顾恺之又大笑。

    徐邈道:“可惜英台兄和幼度兄不在,不然今日也算盛会,何妨各其其志?”

    顾恺之道:“我已说过,寄情山水、以书画自娱。”

    丁春秋说得很实在:“造福乡梓、不堕家风,此吾志也。”

    刘尚值道:“我愿治一大县,抑制豪强,劝农耕桑,法令清明,使一县之民安居乐业,当然,若能治一郡就更妙了,可那是不可能的。”

    寒门出身的入品士子想要做到五品郡太守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莫要说州郡长官,现在就是连诸县令八百石者也被次等士族牢牢霸占了,剩下的就是些八、九品小官。

    顾恺之问徐邈:“仙民兄之志若何?”

    徐邈慨然道:“我欲为帝师,开释文义,标明指趣,弘扬儒学,表内圣外王之道,使得仁政、王道得以施行。”

    徐邈这么一说,陈操之隐约记起徐邈日后的确是做了帝师,似乎是以博学鸿儒为谢安赏识而举荐给皇帝的,在宫中开讲《孝经》,很为皇帝所倚重,不过那似乎是徐邈四十岁以后的事——

    徐邈的志向博得一片喝彩声,然后徐邈、顾恺之、刘尚值、丁春秋齐声道:“敢问子重之志?”

    陈操之含笑道:“诸君各言其志,我亦不得不说,我之志就是六个字——‘在其位,谋其政’,具体能做到哪一步则非我所知,唯有努力而已。”

    顾恺之笑道:“子重糊弄人,这等于没说。”

    徐邈道:“不然,子重这是庄子逍遥游之意,可大可小、能屈能伸,其小如蜩鸠,穿树齐檐,亦能飞翔;其大则如鲲鹏,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此子重之志也。”

    众人都赞徐邈妙解,说子重之才,应会有绝云气、负青天、越北冥而图南之日。

    临近午时,一行人来到宝石山左侧那座山岭,苍松古柏掩映的初阳台道院古朴幽静,两个道人欣喜相迎,陈操之问起葛师可有消息传来?答曰:“无。”

    葛洪是去年九月离开初阳台道院去罗浮山的,当时陈操之问葛师归期?葛洪说:“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现在都已经一年多了,也无音信。

    陈操之算是初阳台道院的半个院主了,引着顾恺之等人参拜了三清之后,又让道人打开藏书阁,观览葛洪的藏书,顾恺之府上也算是藏书极丰的,见了葛洪这上万卷藏书也很惊讶,在书籍极为稀少的魏晋,家藏万卷书即便是高门士族也是很少有的。

    陈操之道:“这些书绝大多数是葛师六十年来亲手抄录的,我用了一年多时间,抄录了其中的两百卷,有些书看一遍就可以了,有些书必须抄录。”

    徐邈自认为读书是很刻苦的,但与葛洪、陈操之相比,还是自愧不如。

    用罢午饭,陈操之一行游览山岭之胜景,未时末刻离开初阳台回陈家坞,两个道人殷殷送到岭下,怅望而别。

    一行人回到陈家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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