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第四集 临安篇(1/2)

作者:弄玉&龙琁

    本集简介:

    程宗扬做梦都没有想到那宛如神仙的剑玉姬出招如此狠辣,藉由云如瑶流产之事,嫁祸给萧遥逸!他怒极、恨极,更恼自己一直披着小侯爷的名而没有解释!云家因此事切断给予江州的援助,江州纵有殇侯坐镇,又能支撑多久?

    宋国朝堂因纸币发行而派系倾轧;太乙真宗的掌教之争终是尘埃落定;剑玉姬虽算无遗策,黑魔海巫宗却非团结一心……。

    第一章。

    巍峨的梵天寺木塔浸浴在苍茫的暮色中,一行白鹭掠过飞挑的塔檐,檐角金色的铜铃在晚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响声,铃身映射出落日的余晖。

    站在凤凰岭的最高处凭栏远眺,半岛上的雷峰塔、碧波荡漾的西子湖,甚至湖畔绿杨荫里的翠微园都隐约可见。

    当目光掠过湖畔那边的桃林,程宗扬的眼角微微跳动了一下。

    剑玉姬放出话,要斩断云氏对江州的支持,但经过自己在中间的奔走,如今的云家与江州已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黑魔海在晋国的根基早已被清除干净,她哪里来的信心和手段能拆散双方的合作?

    秦桧道:“剑玉姬……是个什么样的人?”

    对于秦桧的询问,程宗扬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踌躇良久,才一言难尽地吐出四个字:“神仙中人。”

    秦桧道:“巫宗长于采补,这位剑玉姬莫非是国色天香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摇摇头,“我不知道。”

    秦桧挑眉道:“此姬面见公子时,难道戴着面纱?若是如此,她的身份便颇有蹊跷……”

    “不是。”

    程宗扬道:“我和她交谈那么久,这会儿回想起来,连她具体长得什么样都不记得了,只有一个‘飘乎若神,仙姿无双’的印象——”

    程宗扬举了举手指,似乎想勾勒出剑玉姬的相貌,最后还是放弃了。

    “只知道她是个风姿绝美的女子。”

    秦桧眉头微锁,心下暗忧。剑玉姬既然未曾遮面,家主却只见其风采,未见其面容,这种障眼的法术本是巫宗的秘技,不足为怪。然而凭他对家主的认知,另外一个可能性也不小:家主真是被剑玉姬的美色冲昏头了。

    程宗扬感叹道:“我原以为自己遇到剑玉姬,会二话不说拼个你死我活,就算说话也没什么好话可说。但剑玉姬给我的感觉……”

    程宗扬靠在栏杆上,有些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竟然像交往多年的故人一样——你别误会,我绝对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女子,我如果见过一面,肯定不会忘记。剑玉姬无论是言谈举止都让人如沐春风,连她最后说准备斩断云氏和我们的联系,听起来都不像威胁,更像是一种善意的提醒。”

    秦桧仔细听着家主的陈述,一边分辨其中的意蕴。

    “这会儿说起来,我自己都有点不信。”

    程宗扬道:“从头到尾我都没有对她生出一点敌意,后来我觉得情形不对,故意用不客气的言词想去撩拨她的怒火,可她始终如一的从容不迫——干!”

    程宗扬一把拍在栏杆上。

    “这会儿回想起来,我才知道剑玉姬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会之,你知道吗?”

    “请公子明言。”

    “你这个猪!”

    秦桧愕然片刻,然后潇洒地一躬身,“属下惭愧。”

    程宗扬拍了拍他的肩。“看到了吗?如果别人故意出言不逊,一般人的反应无非是针锋相对的反唇相讥;或者装死狗,置若罔闻,任人唾面自干;或者诚心诚意的认错;还有一种是开个玩笑,好化解尴尬。”

    秦桧沉吟道:“属下想来是第三种,剑玉姬如此高明,莫非是第四种?”

    “我还没说完呢。”

    程宗扬道:“换个角度考虑。我出言不逊,第一种反应没什么好说的,大家大吵一架,一拍两散。第二种似乎是有涵养,但在谈判中出现,立即落了下风,让人存了看不起的心思。第三种更无聊,我都故意了,还认什么错?就算你做得滴水不漏,让我相信你的诚意,结果恐怕更不妙——强硬的觉得你是软柿子,如果是好人,免不了会心存歉疚。”

    秦桧立即道:“公子千万不必歉疚。”

    “得了吧,奸臣兄,我要对你歉疚,我就是傻子。”

    秦桧笑道:“家主捷对,属下佩服。敢问剑玉姬可怕之处何在?”

    “如果是第四种,未免显露聪明,让人心生戒意。剑玉姬可怕之处在于:她的反应都在正常范围之内,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让我看不起她,没有让我心怀歉疚,也没有显露智慧,让我生出丝毫戒意——我脾气发了,威胁也听了,可从头到尾对她都没有半点心结。”

    程宗扬揉着胸口道:“和她见面,感觉反而很舒服似的。”

    秦桧琢磨片刻。“若是如此,剑玉姬似乎也不甚高明。既然是与公子谈判,着意引导公子的心意,达成目的方是上策。”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在路上也是这么想的。直到站到梵天寺木塔上,我才想明白——她根本没准备谈成这桩生意!”

    秦桧这下终于诧异了。“那她为何出面?”

    “我猜,她这次出面只有一个目的,”

    程宗扬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建立信任。”

    “信任?”

    程宗扬苦笑道:“我知道这话像疯了一样,但剑玉姬确实做到了——不但她说的每句话我都信了十足,而且对她这个人,我都有种说不清楚的信任感。她说对我没有恶意,我真相信她确实没有恶意。她说想招揽我加入黑魔海,我真相信她不但是认真的,而且不会过河拆桥,玩弄什么计谋。”

    程宗扬拍着栏杆叹道:“从剑玉姬身上,我才学到一个人无论是机敏过人、才智非凡,还是国色天香、千娇百媚;无论是修为超凡入圣、天下无敌,还是位高权重、一言兴国——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只有一点:信任感。就算你真是一头猪,我信任你,你就是神!”

    秦桧有些不以为然。“何以至此?”

    “你是没见过追星族和狂信徒。原本我一直奇怪,为什么不管哪种傻瓜都有人崇拜?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他娘的信任。无论是圣哲还是傻瓜,只要能被人信任,就有人愿意当飞蛾——何况剑玉姬是来真的!”

    程宗扬长叹一声,“我终于明白游婵为什么会对她死心塌地。这位剑玉姬绝对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处理人际关系的天才!她的眼光就像站在梵天寺木塔上俯观天地一样,比我高得太多了。”

    秦桧久久不语。要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并不困难,如何把握其中的度,在显示自己存在的同时,又不引起对方任何负面情绪——锋芒不露,直入人心,这才是最难的。

    程宗扬忽然道:“桃之夭夭——后面是什么?”

    秦桧应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还有呢?”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程宗扬摸着下巴琢磨半晌,然后抬眼望着秦桧,“什么意思?”

    秦桧愕然道:“公子未曾读过”

    “当然读过!”

    程宗扬其实是心里没底,不知道这则桃夭在六朝的时空是否有其他意蕴,厚着脸皮道:“考考你不行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言桃花至极盛也。有云:桃之有华,正婚姻时也。曰:春桃生花,季女宜家……”

    “打住!说人话!”

    “就是说桃花开得正艳,姑娘嫁得正好。”

    程宗扬沉思良久,然后抬起头,一脸震惊地说道:“天啊!难道是剑玉姬思春了,想嫁人?”

    “以属下之见,公子此解,只怕……不甚妥当。”

    说话间,敖润一步数级地跃上木塔。“冯大法带着人把金铢运来了!林先生也到了,路上没发现有人盯梢。”

    程宗扬收起刚才那点感叹,带着秦桧快步离开木塔。

    一间僻静的禅房内,林清浦已经准备好铜盆、清水、莹粉。程宗扬进门走到他面前,林清浦随即施展出水镜术,手掌在空中一抹,凝出一面水镜。

    江州的音讯被宋军阻绝,水镜术只能联系到筠州。当水镜的波光变得清晰,显示的影像让程宗扬大喜过望,“小狐狸!你怎么来筠州了!你的伤怎么样?”

    萧遥逸没有戴那顶象征身份的金冠,只是随意束了一角乌巾,手肘靠着一张软垫,脸上挂着放浪不羁的微笑。“圣人兄!吓你一跳吧?放心,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江州怎么样?”

    小狐狸身为江州刺史,现在双方正据城血战,他丢下江州跑到宋国境内,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一眨眼间,萧遥逸就收起笑容,摆出一副刚死了亲爹般的哭丧表情。

    “宋军在城外建了法阵,克制城中大半的法术。十座堡垒被打掉七座,宋军的土墙已经垒到城墙边上,大伙不用出城就能和宋军聊天打屁。夏用和那个老匹夫,昨天已经开始堵截西门的水路——你说怎么样?”

    程宗扬这一惊非同小可:“真的?”

    萧遥逸忽然大笑起来,“哈哈!吓住你了吧丨”程宗扬没好气地说:“你这个死狐狸,敢骗我!”

    萧遥逸指天发誓道:“我有一个字说谎,出【让我撞到秦太监!”

    “宋军都登城了,大家还打个屁啊!”

    “宋军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土墙修好,大家就歇了。前几天我还和宋军一个军官在城头谈生意,一贯银铢卖他两双丝袜,说是孝敬上官用的,怎么样?这生意还不错吧?”

    程宗扬沉住气道:“怎么回事?”

    萧遥逸一拍几案,咬牙切齿地说道:“殇侯那个老东西!把我们兄弟的风头都抢了!”

    “死老头那么低调的人,会抢你的风头?”

    “低调?那老家伙让人举着大旗……”

    “等等!死老头打什么旗号?”

    程宗扬不信死老头敢打着“鸩羽殇侯”的旗号,可如果他打出“盘江程氏”的旗号,自己就得赶紧化装跑路。

    “八八!”

    萧遥逸一脸不屑地说道:“这算什么鸟旗号?还举得几丈高。一群人敲锣打鼓,摇旗呐喊,沿城墙划了一道黑线,那作派,城里城外看得那叫热闹!跟耍猴差不多。”

    “病毒!”

    程宗扬拍手道:“死老头终于干了件好事!”

    “好个屁啊!”

    萧遥逸的眼泪都快下来了:“老东西说那条线至少能换宋军五万条人命。”

    “这不是好事吗?”

    “好个蛋啊!老东西说,每条人命起码一枚金铢,划完线就找我要五万金铢。”

    程宗扬听得直咧嘴。死老头真够不要脸的,在自己身上赔了钱,死乞白赖从星月湖身上找补。

    他不知道殇振羽也是欲哭无泪,小紫的傀儡铁人活活就是烧钱机器,他老人家天天大出血,要不从萧遥逸这里敲一笔,眼看要失血休克了。

    “五万金铢?”

    程宗扬关切地说:“你破产了吧?”

    “早就破产了!”

    萧遥逸道:“老东西张嘴就要现金,我好说歹说才宽限几天,先打了张欠条,说好十天内付现,超期一天,多付一成的利息。”

    “十天?我倒是想帮你,可我这会儿向你运钱也来不及。”

    “我用少陵侯府在建康所有的产业做抵押,向云氏借贷五万,云三爷已经答应了,这两天就送钱先给我应急。圣人兄,你把我坑苦了!殇侯那老东西活活是个属蝙蝠的,逮住血就往死里吸。”

    萧遥逸终于说到正题,“这笔钱,你得替我出了。”

    “你签合同,我去付款?你打听打听,天下有这个道理吗?”

    “我不管……”

    萧遥逸眼泪汪汪地说道:“都是你带来的吸血鬼……我的龙牙锥……呜呜呜……你若不付钱,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你是闲的!”

    殇侯终于出手,江州即便不算固若金汤,挡住宋军几轮攻势也不在话下,难怪小狐狸能溜出来,还有间心跟自己扯淡。

    程宗扬这会儿也不着急了,笑眯眯道:“你若还不起钱,我倒能给你出个主意——瞧你这一身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的,不如把自己卖给殇侯,说不定老家伙就好这一口。”

    “不就是屁股吗?真能换钱撑过这一仗,谁敢买,我就敢卖!”

    萧遥逸衣服一撩,拍着屁股叫嚣道:“有种朝这儿插!”

    “这么不要脸的话,你小声点吧!”

    程宗扬连忙道:“清浦!赶紧把声音整小点儿,别让外面的和尚听见!”

    “为弟兄们的性命,我卖屁股我光荣!”

    萧遥逸叫道:“你信不信?大街上我都敢说!”

    “我信!我信!比起不要脸,小侯爷怕过谁?”

    程宗扬道:“别扯这些没用的——兄弟们怎么样?”

    萧遥逸悻悻道:“好得很呢。就是武二爷和秋小爷去砸宋军的法阵,撞上姓秦的死太监,吃了点小亏。”

    “等等,你说秋小子我还信,但武二那厮一向是捻轻怕重,偷奸耍滑;偷袭宋军这种事他会干?”

    萧遥逸咂咂嘴。“这事本来是咱们秋爷追着二爷决斗,整天闹得鸡飞狗跳,后来紫姑娘发话,说他们这样打一点意思都没有,不如去砸宋军的法阵,谁先得手谁算赢。咱秋爷是个明事理的好人,一听就答应了。二爷是个一点亏都不肯吃的横人,说什么也不答应。”

    萧遥逸一脸稀罕地说道:“后来不知道紫姑娘和武二说了什么,二爷当时像打了鸡血似的冲出城。程哥,你没见着,连孟老大都在城头看呆了,直夸二爷:好一个风一般的男子!”

    小紫要挑动武二还不容易?只要在武二面前悬根骨头,写上“苏荔”两个字,保证二爷跑得比狗还快。

    “然后他们两个就被秦太监打了?应该!”

    程宗扬道:“让他们消停两天!小紫呢?她怎么没来?”

    “紫姑娘这两天身体不舒服。”

    程宗扬腾的站起来。“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萧遥逸咳了两声,然后道:“我跟你说实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兄弟都瞧着紫姑娘年纪小,为人又好,都没在意……”

    萧遥逸吞吞吐吐的样子让程宗扬更是悬心。“出了什么事?”

    “真没什么事,就是紫姑娘趁着武二和秋小子出城的时候,误入宋军的伤兵营……”

    程宗扬沉着脸道:“然后呢?”

    “后来听说伤兵营里的宋军死了六成——肯定不是她动的手,但紫姑娘似乎受了惊,这几天身体都不舒服。”

    萧遥逸小心道:“程哥,你不会对紫姑娘有什么不好的看法吧?”

    不好的看法?你亲哥我早就领教过了。什么误入,你以为她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免?死丫头打什么主意,我用肱二头肌都猜得到!她拿那两个傻瓜钓鱼,自己闯到宋军的伤兵营采集魂魄!难怪不肯跟我来临安。

    程宗扬心里恨道:你这个死丫头,一次少采点儿会死啊!这下吃多了吧!

    虽然一肚子抱怨,程宗扬却没有太多担心。有殇侯在,死丫头最多就是消化不良,不过她要这么多魂魄,究竟想搞什么?

    萧遥逸看他的脸色时阴时晴,也不打扰他,只打开折扇轻轻摇着。

    良久,程宗扬吐口气:“难怪你亲自来,就是说这个吗?”

    宋军的威胁、殇侯的勒索都不算大事,至少用不着萧遥逸亲自跑一趟。他这会儿跑到筠州跟自己见面,为的还是小紫。

    在八骏眼里,岳帅的女儿等于他们的亲妹妹,死丫头一直伪装成邻家小妹,结果一出手就是几千条人命,顿时把几个兄弟都吓住了。

    人命事小,这事如果成为程宗扬与小紫之间的阴影,只怕会影响两人往后的相处,不由得八骏不上心。从中也能看出,八骏对小紫,包括对月霜的爱护。

    见程宗扬没有异样的表情,萧遥逸也放下心来,说到正事。

    “围城到现在,星月湖的兄弟虽然还能支撑,但伤亡越来越大,佣兵和各家部曲的损失也不小。说实话,我们现在全靠着云家的补给和殇老头的病毒喘口气,一旦水路被截断就要陷入大麻烦。程兄,你那边还要等多久?”

    “我本来准备再等几天,把握更大一些。既然这样,四个时辰之后,我开始粮战的操作,快则七、八天,慢则十来天必见分晓。”

    “好!”

    萧遥逸立刻眉飞色舞,“圣人兄,这次你若能把江州的事解决,我就舍命陪君子陪你乐一把,好不好?”

    “去死!”

    小狐狸翘了个兰花指,往脸侧一甩,“讨厌……”

    “死狐狸!小心我隔着水镜吐你一脸!”

    林清浦散去水镜,双方音讯断绝。

    程宗扬在暮色中坐了一刻钟,然后下定决心。“是龙是蛇就看这一出了,林兄,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如何不敢?”

    林清浦道:“二百银铢,我赌公子赢。”

    “钱不少嘛。”

    程宗扬笑道:“别被老敖听到了,找你借钱。”

    林清浦道:“敖队长要照顾的人多,不怎么花在自己身上。”

    “老敖是厚道人。”

    程宗扬道:“等雪隼团的名册造好,愿意加入盘江程氏的都由公司负担,不用他自己掏腰包了。”

    林清浦沉默片刻,叹道:“公子仁厚。”

    “只要愿意跟着我的,我都会尽力照应,没有后顾之忧才好用心做事,算下来还是我赚了。”

    程宗扬涎着脸等林清浦的回应,半晌没有下文,只好一笑道:“我去见云六爷。”

    云秀峰正和一名须发俱白的老僧对坐品茗,见程宗扬进来,笑道:“这位是梵天寺的方丈,智永大师。”

    智永大师年过六旬,慈眉善目,令人一见便心生敬意。

    程宗扬拱手道:“小子程宗扬,见过大师。”

    “阿弥陀佛,”

    老僧合十道:“檀越不必多礼。两位既然有事商谈,老衲便告辞了。”

    云秀峰也站起身来,两人礼送智永大师离开。

    程宗扬坐下来道:“江州情形吃紧。临安的粮战筹备这么久,我准备明天一早全面发动,云六爷,我需要我们目前所有的粮食准确数字。”

    云秀峰为人寡言,双掌一击,让人送来帐册。

    “冯大法。”

    “哎!”

    冯源应了一声,摊开纸笔。

    程宗扬手上的事务繁多,最要紧的莫过于寻觅刻石工匠,制作纸币的印模,这件事极为缜密,只有秦桧能做;林清浦施术之后需要静养凝神,眼下剩冯源还算粗通文墨,程宗扬赶鸭子上架,把他拉来负责誊写帐目。

    冯源的字差了点,算起帐来却一板一眼,极是用心。两人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帐目核对一遍。

    云氏在宋国一共有四十三家分号,其中三成在明、七成在暗。从年前开始囤积粮食,少的有三、五万石,多的超过四十万石,包括筠州祁远的交易在内,总计二百七十六万石,一共动用资金七十一万金铢。另外还有向晴州朱氏粮行购买的一百万石粮食,耗资十五万金铢。

    各地粮价参差不一,但眼下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即使在以往,粮价也在每石六百到八百铜铢之间。去年宋国推行方田均税法,大量土地抛荒,粮食减产近;成,加上江州战事和云氏暗中收购,市面流通的粮食大量减少,除了极少的粮食主产区以外,粮价都超过每石十二银铢。

    在临安这样人口集中的大城市,粮价已经突破每石十五银铢,甚至攀至十八银铢。如果按目前的价格全部放出,单是云氏囤积的现粮就将近二百万金铢。

    但无论云秀峰还是程宗扬,都清楚这种理论上的超额利润不会实现。一旦各地云氏商号全面抛售粮食,粮价会应声下跌——想从宋国粮食交易市场中提走二百万金铢的现金,指望一般的居民来买单完全是做梦。

    程宗扬已经考虑多日,这会儿细看帐目,胸有成竹地说道:“云六爷既然信得过我,程某来做个简单的布置。”

    云秀峰端坐椅中,身体纹丝不动,手掌却下意识地握住玉佩。毕竟这笔生意牵涉到近百万金铢,即使以云氏的家业也几乎抽空所有的流动资金。

    “明天一早开始按市价出售粮食,各地商号的抛售量不许超过一成,看市场的目反应。如果各地市场出现一银铢以上的下跌,说明市场还有大量余粮,那么从第二天起,我们转为收购。”

    云秀峰仔细听着。程宗扬考虑更多的是江州的安危,但对云氏而言,最重要的当然是利润。从资金安全角度来讲,现在粮价已经达到十五银铢,即使逐渐销售也有足够的利润,如果收购以提升粮价,反而增加风险。

    “有两个因素,”

    程宗扬解释道:“第一是探清常平仓的虚实。如果粮价超过十五银铢,各地的常平仓仍没有籴粮平抑市场,说明宋国的常平仓已经无粮可调。另一个是透过先降后升,淘汰一部分投机者,让他们有机会获利离场,让我们能最大限度地控制交易。”

    云秀峰道:“如果无人接盘,这些粮食又该售到何处?”

    程宗扬笑道:“接盘的人已经在路上,快则明日,迟则后日就有人来接盘。”

    云秀峰注视程宗扬许久,然后道:“一代后浪推前浪。好,便依你的主张去做。”

    “多谢六爷!”

    程宗扬没有向云秀峰提及黑魔海的威胁,虽然他知道剑玉姬的恫吓不是虚言,但在明白剑玉姬的手段之前,自乱阵脚只会让黑魔海有机可趁。

    他相信只要篱爸扎牢,把自己和云氏的关系搞成像水泥一样坚实,黑魔海再怎么挑拨也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宗扬都留在梵天寺,一边趁机抽时间精炼真气,一边等待粮价的情况。

    傍晚时分,第一批交易讯息透过信鸽传至临安。抛售的第一天,各地粮价涨跌不一,但大都维持原价,只有!二五个州县出现小幅下跌。

    程宗扬放下卷宗,打了个呵欠道:“看来市面的余粮没有多少,从商人身上榨不出什么油水了。”。

    第二章。

    程宗扬本来打定主意不离云秀峰半步,让黑魔海无机可趁,但秦桧带来的口信却让他不得不赶往临安城中。

    推动粮战的同时,程氏钱庄的设立也在快速推进。程宗扬与贾师宪在半闲堂敲定交易,只隔了一日,廖群玉便请程宗扬到户部,当面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交割给程氏。这样雷厉风行,可见宋国对这二百万纸币的急迫。

    急迫归急迫,廖群玉透过临安府向程氏提供的钱庄铺面,却在城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里。

    按秦桧的说法:一看门面就知道老贾对纸币心虚,恨不得低调再低调。

    程宗扬也不含糊,直接告诉廖群玉,按照当初商谈的条款,包括临安在内的五家分号都应当由程氏选址、宋国无偿提供土地。贾太师急于发行纸币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以这处铺面作为钱庄的总号,程氏非常不满意。

    在廖群玉看来,发行纸币相当于从程氏索取一百六十万金铢的无偿贷款。陶氏钱庄提供一百万金铢的借款,少东家就敢放贾太师的鸽子,这么寒酸的铺面,不但程氏不满意,连他都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廖群玉只好道:“依公子之意,选在何处合适?”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纪家桥东有座宅子,好象几十年没人住,房子虽然破了点,但位置还过得去……我看就那里吧。”

    廖群玉脸色微变,“公子最好另选佳处。”

    程宗扬装傻道:“怎么?那地方有什么不合适?”

    廖群玉似乎不愿提那人的名讳,半晌才道:“那是武穆王府。”

    程宗扬睁大眼睛,一脸无辜地问道:“武穆王是谁?”

    秦桧暗道:家主,你这就演得太过了!他洒然一笑,上来打圆场。

    “公子常年在盘江,头一次来临安,以前没听说过武穆王。鄙人却是听过的,是前朝一位王爷,坏了事,王府就空置下来。”

    “正是。”

    廖群玉不愿多谈,忙道:“那是不祥之地,公子再往城中看看如何?”

    “老廖,”

    程宗扬亲热地搂住廖群玉的肩膀,“房地产这块你不熟吧?我跟你说,房地产讲的就是位置!那地方位于中央商业区,紧邻临安最大的娱乐区北瓦子,西面是钱塘门,雄据临安城厂干道,交通便捷,商众发达,人气鼎盛,一等一的黄金地段!白白空着多可惜?你若交给我来开发——我一把将它全拆平了,沿街全部建成三层的豪华商铺!里面是钱庄、综合性娱乐场所!把整个临安的城市水准提升到一个新高度!你看怎么样?”

    廖群玉都愣了,他只听明白一句:“拆掉武穆王府?”

    “外行啊!不拆迁怎么搞开发?会之,”

    程宗扬扭头道:“武穆王家里没人吧?会不会出来个什么侄儿、外孙的跟我打拆迁官司?”

    不等秦桧回答,廖群玉便道:“没有!绝对没有!”

    程宗扬讶道:“老廖,你这么肯定?跟你说,我们搞拆迁的最怕拆迁户有什么闹不明白的亲戚来争房产,官司打不起!”

    “员外放心,以廖某所知,不但宋国,整个六朝都不会有人借着武穆王的名义争房产,更不用打官司。”

    廖群玉道:“但此事还是请公子三思。”

    “钱庄我已经赔大了,你总得让我搞房地产捞回来一点吧?”

    程宗扬道:“不然这样:除了户部的本金之外,我再提供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同样五倍发行纸币!”

    廖群玉的脸色先白后红,程宗扬这句话足足是一百万金铢!他的口气终于松动了些。“此事在下难以决定,还需禀知太师,请公子见谅。”

    “好说好说。”

    程宗扬笑道:“既然如此,纸币的事咱们也不用再等,面值三百万金铢的纸币,明天就开始印,三天之内让你们户部拿到手,用出去,怎么样?”

    廖群玉良久叹道:“公子好魄力。”

    程宗扬笑道:“一般一般。”

    廖群玉赴葛岭禀知贾师宪,秦桧忍不住道:“如今我们手上现金不足十万金铢,还欠云家的钱;二十万金铢的本金,公子如何拿出来?”

    “要什么本金?多印点纸币就够了。”

    程宗扬笑道:“只要兑付的能拿到现钱,谁管你库房里有四十万还是一百万金铢?”

    “四十万金铢本金,发行三百万纸币?风险太大了,家主!”

    “风险是有点,但比你想的要小。”

    程宗扬叹道:“我是不好意思把三百纸币全都拿过来自己花。”

    秦桧一愕之下,终于明白过来:“粮款!原来公子打的这个主意:”

    “只要能抵税,我怕个鸟!”

    程宗扬道:“现在就看老贾舍得拿多少纸币买粮食了。”

    程宗扬打的如意算盘是用云氏的囤粮,将发行的纸币全换回来,既推动纸币的发行,又赚取足够的利润,而且还扣了四十万金铢的本金供云氏周转。

    无论是贾师宪、宋国朝廷,还是云氏商会和自己的盘江程氏,几方各取所得,皆大欢喜。只要这一炮打响,自己的盘江程氏就在宋国扎下根。

    程宗扬脚步忽然一停,朝旁边望去:“老鲁?”

    街旁一位大和尚身披禅衣,盘膝坐在青石台阶上,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他双掌合十,也不知坐了多久,身边的地上扔着几枚零星的铜铢,倒像是在监狱门前化缘的。牢里的狱卒大概过来赶过,赶不动,也就随他去了。

    程宗扬抬头一看:“好你个老贾,钱庄给我选到监狱旁边,是不是准备纸币一玩砸,直接把我扔牢里?”

    鲁智深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忽然他眉梢一挑,抽了抽鼻子。

    程宗扬晃着纸包道:“前腿?后腿?”

    “恁多废话!”

    鲁智深劈手夺过来,扯开油纸,一手捞着一条烧得烂熟的狗腿啃得不亦乎。

    程宗扬蹲下来。“花和尚,你在这儿坐几天了?”

    鲁智深顾不上回话,眉毛挑了三下,表示自己坐了三天。

    林冲四天前出事,鲁智深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一!天,他先用半天时间四处打探,全无音讯之下,索性守在大牢门口,一坐就是三天,这分情义让程宗扬不得不佩服。

    “林教头的事我已经听说,别担心,太尉府的处置已经下来了。”

    鲁智深霍然抬头,“什么处置!”

    说着一口狗肉喷出来,程宗扬连忙去躲,还沾上一块。他没好气地擦擦脸:“怎么跟老臧一个样?”

    “我们是师兄弟嘛!”

    鲁智深亲热地来拉程宗扬的手,“程兄弟,到底是什么处置?”

    “别!别!别!一手的油!”

    程宗扬道:“流刑!刺配筠州!”

    鲁智深勃然大怒:“哪里便要流刑!林师弟临安人氏,刺配筠州,家中的嫂夫人谁来照料!”

    真是个好问题。程宗扬使了个眼色:“大和尚,咱们聊聊?”

    鲁智深心领神会,拿起禅杖,拎着狗肉和程宗扬一道上马车。

    “野猪林?”

    “过了西湖,再有一日的路程,是往筠州去的必经之地。老鲁,敢不敢干这一票?”

    鲁智深摸着光头哈哈大笑。“洒家有何不敢!好兄弟!林师弟这条性命多亏你了!”

    “处置虽然出来,但要到三月初才能启程,到时候如果不忙,我跟你一道走一趟。”

    鲁智深往大腿上狠狠擂了一拳,恨声道:“只恨嫂嫂下落全无,到时见着林师弟,他若问起,洒家该如何答话?”

    这倒是个麻烦,凭林冲的性子,自家娘子失踪恐怕能找一辈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是个炸弹。程宗扬暗道: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隐患。

    双方约好时间,程宗扬与鲁智深分手后,本来该悄悄见高俅一面,交换一下讯息,但黑魔海的威胁言犹在耳,粮战更在紧要关头,程宗扬想了又想,还是先回梵天寺坐镇,只让敖润去了趟橡树瓦子。

    在程宗扬收集整理各地粮价的同时,秦桧用重金请来临安城最好的两名石匠,用了一天一夜的工夫雕成纸币的印版。

    第二天中午,秦桧带着新印出来的纸币样张赶赴半闲堂,面见贾师宪,这一去,直到傍晚才回来。

    正如程宗扬所料,在一百万金铢的诱惑下,连贾师宪也为之心动,终于同意把空置多年的武穆王府交给盘江程氏“开发”条件是必须将王府全部拆掉,不留一砖一瓦,建成之后更不能有原王府的丝毫痕迹。

    程宗扬弹了弹信笺。

    “老贾对咱们武穆王恨到骨子里,瞧瞧‘岳逆之宅’这几个字,隔着纸我都能听见老贾的磨牙声。”

    秦桧道:“我在旁边观瞧,最后打动贾相爷的多半不是一百万金铢纸币,而是公子说的拆迁。看情形,贾相爷早就想把武穆王府拆光推平。”

    程宗扬放下信笺。“今天去半闲堂,除了纸币,老贾还跟你商量什么?一脸得意外露啊,奸臣兄。”

    秦桧微笑道:“贾相爷看了纸币的样张,已经点头同意。若论起对纸币的急切,他比公子还着急几分,当即要我们印出一百万金铢票面的纸币交付户部。属下说这样模尚显简陋,只怕有人伪造。贾相爷立刻要廖先生扩币去户部盖印确认,如果有人伪造户部的印鉴,那是斩立决的重罪。”

    程宗扬急忙道:“千万不可!”

    秦桧笑道:“在下当时便回绝贾相爷的好意。纸币既然是我们程氏印行,其中的风险自然由我们程氏担当。盘江程氏不才,宁愿自己担责任,也不愿给宋国官府添丝毫麻烦。”

    死奸臣这番话把握到自己浑水摸鱼的心思,不过能说得这般冠冕堂皇,就是他的本事了。

    “不会只谈了这些吧?”

    秦桧笑道:“承蒙贾相爷看得起,我这个程氏钱庄的大执事和相爷商量了纸币的用法。相爷也说草民所言的‘大宗采购使用纸币’的法子可行。明天贾相爷应该会面奏宋主,推行公子的钱币大计。”

    这是程宗扬准备设立钱庄之初就设计好的套路,笑道:“老贾是什么章程?”

    “贾相爷可能是信得过鄙人,谈及大宗采购的时候,说到各地常平仓的存粮。”

    “老贾连这都对你说?”

    军国大事随便透露出去,程宗扬对贾师宪“轻佻”二字的评价又加深几分。

    秦桧道:“目前宋国四百军州,三百余处常平仓,总计存粮不足四百万石,其中临安的常平仓占了近三成,有存粮一百余万石。”

    “一百余万石?不少啊。”

    “临安的常平仓在平常时节是存粮六百万石。”

    “空了这么多?”

    程宗扬拍案而起,“太好了!”

    “江州战事还未平息,贾相爷估计,单江州前线至少要再采购二百万石粮食。我已经提请贾相爷,粮为人纲,眼下青黄不接,民间最易生变,这批纸币印发之后,先用来采购粮食。”

    程宗扬笑道:“老贾答应了吗?”

    秦桧道:“贾相爷有些担心,全用纸币只怕内外生疑,商家也不肯接受,于是在下与廖先生商量出法子:购粮所需款项由户部和州县对分,一半由户部支付纸币,一半由州县支付钱铢,向各地商家购买粮食。”

    程宗扬大喜过望,“奸臣兄,有你的!”

    这比程宗扬当初的设想还要完美,除了收回纸币以外,还能回笼一半的钱铢。

    有这些钱铢在手,再多发行几倍的纸币也不用担心本金的问题。

    发行纸币最大的软肋是防伪,程宗扬依稀记得水印并不难做,只要在造纸的时候改变纸张的部分密度,就能制出水印。

    但这会儿一是来不及,更重要的是宋国如果有人能制出水印,肯定也有人能仿出来,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防伪了。

    “第一批纸币先印面额一万贯的一百张,带编号,全部由我签字画押,打上指模。第二批面额两千贯,印五百张,也一样处理。”

    “是。”

    程宗扬靠在椅背上,悠然道:“再来要看云家商号了。”

    程宗扬与贾师宪各怀心思,在尽快发行纸币这一点上一拍即合。秦桧用屯田司员外郎的名义加上每月二百银铢的重金,半是礼聘、半是威逼地将两名石雕工匠请到梵天寺,担任程氏钱庄的专职雕版师。

    当天晚上便用最好的纸张和墨料,印出一百张标明“程记钱庄”发行的万贯面额纸钞,由家主程宗扬签字画押,按上指印。

    次日一早,这一叠崭新的纸钞在廖群玉和户部官员的共同见证下,进入户部库房。

    如果说贾太师当初在中,列出总额一千万贯的特别开支计划,招致的仅是其他派系官员的腹诽和冷笑;当户部的消息传出,贾师宪准备以纸币补充财政的举措,立即在宋国朝堂引起轩然大波,非议之声响彻云霄。

    温和点的说贾师宪是与民争利,不足为朝廷法度;不客气的当即弹劾贾师宪以纸充金,强买强卖,有辱国体;更激烈一些的将新帐、老帐一起算,密密麻麻列出贾师宪十大罪,二十可杀,三十恶行……力谏宋主把贾贼押赴法场,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程宗扬原本以为贾师宪在宋国的地位稳如泰山,一言九鼎,看到高俅密送来的内幕资料才知道老贾的日子也不好过。

    尤其有些弹劾贾师宪的札子,内容简直是狗血。什么贾师宪私自截留内庭宫女,与俳优娼妓滥淫,甚至收了一个尼姑当小妾。还有人活灵活现地说某官员怎么急于向贾师宪回报灾情,却被告知相爷正忙于军国大事,该官员苦等两个时辰,急切之下闯入多宝阁,却见贾师宪正搂着妓女斗蛐蛐……

    札子最后字字血泪:贾贼一日不除!百姓一日不安!臣伏阙泣血而谏,为我大宋千秋万载基业,求陛下立将贾贼押赴午门,凌迟处死!臣为国剪除此獠,死而无牝憾!

    程宗扬看得一身鸡皮疙瘩。宋国这些文官比武将猛多了,看模样,一个个都有拿笔把贾师宪戳死的实力。

    高俅知道他对宋国朝廷两眼一抹黑,每份札子旁边都一一标明王党、梁党、贾党……让程宗扬惊静的是,骂贾师宪最狠的那份,竟然出自贾党成员的手笔。

    “这不是反水,是贾师宪欲扬先抑之计。”

    秦桧道:“骂得越狠,贾师宪越安全。”

    “还有这一说?”

    “如果这份札子能把贾师宪扳倒,请问如此十恶不赦的大奸贼如何能历经两朝,柄政十余年?岂不是两代宋主都无知人之明?”

    程宗扬笑道:“被你一说还真是这样,不过我要是宋主,哪天心情不好,就真给他来个顺水推舟,让老贾哭都没地方哭去。”

    秦桧激览过札子,皱眉道:“贾师宪的处境只怕不妙。”

    “可不是嘛。”

    程宗扬道:“这些札子读下来,我觉得老贾都能死七、八遍,可他老人家还好端端地在多宝阁玩虫呢。”

    “不是这些问罪的札子,而是这几份。”

    秦桧挑出来,“这些札子中只说去年以来天灾不断,各地出现流民,看似与贾师宪无关,用心却着实毒辣。国中不靖,少不得有朝廷重臣要为此负责。这几份札子都出自帝党手笔。”

    程宗扬一惊:“你是说宋主要收拾老贾?”

    “大有可能,不过此事未必能扳倒贾师宪,札子里还是留些分寸。真正冲在最前头的反而是梁党。”

    秦桧敲着另几份札子道:“梁师成想取贾师宪而代之。”

    贾师宪倒台是注定的结局,但想取而代之的梁师成好象没有如愿以偿。

    高俅这个铁杆帝党只在札子里不闲不淡地扯了几句,看来老贾这次还倒不了台。

    程宗扬并没有把宋国朝廷的纷争放在心上,但有些事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次日是程宗扬抵达临安的第十一天,廖群玉天一亮就赶到梵天寺。

    “陛下有旨——宣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入宫觐见。钦此!”

    程宗扬正在漱口,愣了半晌才一口咽下,“我不用摆香案,跪下接旨?”

    “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廖群玉路上才解释,宋主昨晚召贾师宪入对,询问纸币的始末,贾师宪细陈原委,半夜才出来。

    谁知宋主当晚便派内侍召见程员外。程宗扬在城中的住处早已人去屋空,内侍找到天亮,没办法才找到太师府。廖群玉接到消息就赶紧来了。

    “陛下召见我,是为了钞法?”

    “我也不知道。”

    廖群玉又补充一句,“贾相爷也不知道。”

    程宗扬左思右想,总不会是自己漏了底细吧?宋主听说自己和岳鸟人旧部有联系,召自己入宫开刀问斩……或者是因为自己吃了梦娘的豆腐,宋主要为他的奶妈报仇?

    廖群玉见他脸色微变,以为他心下紧张,劝慰道:“不必拘谨,到了陛下面前,有一说一便是。”

    我若真的有一说一,别说我今天出不了大内,你们贾太师也要倒大霉。

    “多谢廖兄,”

    程宗扬哈哈一笑,“我这会儿好多了。”

    临安内城向南一直扩展到凤凰岭,城中是各部官署,太尉府也在其中,再往里才是宋主所居的大内。从梵天寺下山,经内城进入大内,反而比城中更方便一些。

    临安大内比起建康晋宫也不遑多让,城墙上,成群的禁军如标枪般挺立着,衣甲鲜明,气势威严。宫中古木森森,一眼望不到边际。

    廖群玉未奉诏,无法入内,在宫门前就停下脚步,一名小黄门领着程宗扬穿过重重门禁,朝内宫走去。

    那小黄门一开始像锅嘴葫芦一样,埋头带路,一言不发。

    程宗扬瞧着周围无人,几枚金铢悄悄塞过去,小黄门立刻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连宋主亲手在白屏风上写下“江州群寇”的事都说出来。

    不愧是宋主身边的耳目,这情报比高俅还来得真切。

    程宗扬道:“陛下的意思是要接着打下去?”

    “这个咱家……咳咳……”

    程宗扬又塞了几枚金铢,悄声道:“我是工部的官,一会儿陛下召见,万一问起这事,我心里先有个谱。”

    小黄门笑逐颜开。“你问对人了,这事还真就我童贯清楚:”

    程宗扬耳朵嗡的一声。童……贯……原来你在这儿等我!

    贾师宪、高俅、梁师成、童贯、夏用和,再加上秦桧——宋国此时朝野算得上是群奸毕集。一等一的国力却在六朝混得最惨,倾国之力打不下小小一个江州,不是没原因的。

    这一走神,后面几句没听清,等程宗扬定下神来,只听还幼齿的童贯说道:“可贾相爷非要打,陛下争不过相爷,只好答应了。再后来吧,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这一连串的败仗下来,陛下急了,虎翼军什么的都是陛下亲自下诏调往江州的。咱家瞧着,陛下现在是主战的……”

    听来宋主一开始不同意出兵,打急了才发狠,符合他年轻人的性格。

    不过程宗扬总觉得有些蹊跷,联想到宋主和梦娘的关系,会不会是黑魔海放出梦娘在江州的风声,也被宋主听到了?

    程宗扬试探道:“听说陛下的奶妈……”

    童贯一愕:“没听说陛下有奶妈啊?”

    程宗扬心头剧震:难道高俅在撒谎?

    他还想再问,但小黄门领着自己来到一座大殿前。程宗扬只好匆匆道:“在下姓程,改日请公公喝茶,一定请童公公赏脸!”

    童贯现在只是宫内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见程宗扬这样客气,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说!好说!程员外请。”

    说着他附在程宗扬耳边道:“御座前正数第九块金砖——下面掏空的,磕头梆梆响!”

    程宗扬小心翼翼地踏进大殿,好在廖群玉在路上匆忙教他一些宫廷规矩,什么多磕头少说话;眼睛盯着脚尖,别抬头看陛下;告退的时候别转身用后背冲着陛下,老老实实倒退着出殿门……一套礼仪照做下来,总算没出什么岔子。尤其是童贯指点的那块金砖,果然是梆梆的响。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你是现任的客卿,工部屯田司员外郎程宗扬?”

    听声音,这位宋主的年纪并不大。岳鸟人在十五年前出事的时候,宋主只是个七、八岁的小儿,再加上宋国习俗的虚岁,宋主的实足年龄恐怕比程宗扬小五、六岁,也就是二十岁上下。

    不过宋主问完,程宗扬才想起来,应该是自己报官职姓名。宋主似乎等了半夜,心里正急,不等自己开口就先问出来。

    “臣正是。”

    “纸币是你的主意?”

    这个问题,一般人回答时都会往贾师宪身上推,免得出事没一个垫背的。

    但程宗扬巴不得把功劳都抢过来,当下不客气:“正是臣的主意。”

    “且仔细说说。”

    程宗扬打起精神,将纸币的发行、使用、兑换仔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来,你是拿出自家财产,先垫付三百万金铢的赋税,由户部支取使用?”

    “陛下英明!”

    宋主站起身来,在御座前走了几步。

    程宗扬按规矩无法抬头,只能悄悄瞧着宋主的靴子尖,琢磨这位宋主是宋朝哪位帝王?

    绣着龙纹的靴子停下来,宋主道:“除去本金,你自出家产,垫付二百六十万金铢,有什么好处吗?”

    程宗扬一怔:这位宋主还真直接啊!若说君子喻义,小人喻利,他会不会当场翻脸呢?

    “臣不敢欺瞒陛下,好处自然是有的。”

    程宗扬道:“臣身为商人,本不是在职官员,蒙滕知州青眼有加,荐为客卿,但臣骨子里终究是个生意人。做生意携带大笔钱铢奔走各地本就不便,这五间分号一旦开张,至少臣在各处的生意往来可以用纸币支付,单是押镖的支出也节省不少。”

    “那才几个钱?你要付的是二百六十万金铢。”

    “禀陛下,其实是一百六十万,另外一百万是武穆王府的购地费用,将来好拆迁重建。”

    殿中的气氛顿时凝滞,程宗扬能听到宋主剧烈的呼吸声。过一会儿,宋主重重吐口气,冷冷道:“拆了也好。”

    “臣本非大宋人士,不知内情,如有失言,还请陛下降罪。”

    宋主冷冷道:“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没什么好降罪的,贾太师也已经禀奏过。 你把那王府全部拆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别留下来!”

    “臣遵旨。”

    程宗扬又加了把柴,“敢问陛下,王府拆迁时,是否有什么要留意的?”

    宋主没有立即回答,只听见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急,片刻后终于忍不住怒道:“有!你拆迁时记住掘地三尺——”

    “呃?”

    程宗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掘地三尺?难道要刨岳鸟人的尸骨?

    宋主咬牙切齿地说道:“找找有没有一人高的金牌!”

    “金牌?”

    程宗扬都蒙了,“什么金牌?”

    “十二面!一共十二面!”

    宋主几乎用咆哮的声音逍:“岳贼当年要朕连发十二面金牌,才肯解散星月湖大营!”

    “每面金牌都与岳贼等重!这么多年朕仍记得清清楚楚!那厮特别穿了一身最重的甲胄,连人带甲净重二百二十七斤九两六钱五分!朕掏空内府所有积蓄才铸成十二面金牌,一共是两千七百三十五斤五两八钱!岳鹏举那狗贼在风波亭被雷劈得尸骨无存,还能把这些金牌都带到阴间去不成?”。

    第三章。

    宋主的咆哮声在殿内久久回荡,程宗扬听得目瞪口呆:岳鸟人,你真有创意,十二面金牌竟然还能这么用?

    我明白了,你是特意为岳飞报仇吧?岳飞上辈子是被冤死的,到这儿你要让宋国这位陛下冤死啊!

    老岳你够狠,宋主当年还是个娃娃,你就这样勒索他?两千七百多斤黄金,你就是打一具金棺材也用不完。做人这么嚣张,难怪会被雷劈!

    哎哟……我今天才知道,你居然是被雷劈死的——难怪孟老大他们都不肯说,原来是被老天爷用雷劈了。这种鸟事你都能碰上,怪不得是鸟人。说起来,你的运气可真差,要不然老天爷怎么不劈我?

    程宗扬正在肚子里腹诽,忽然想到自己和段强的遭遇;雷劈这种事,自己不是没挨过,还是不拿这事情笑话他了。不过岳鸟人挨雷劈,怎么透着一股蹊跷味?

    宋主显然是气急了,咆哮完才发现自己的失态。

    稳了稳情绪,为冲淡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宋主放缓口气,温言道:“那王府未必值一百万金铢,何况还有一百六十万——即使朕富有天下,也知道那不是一笔小数目。卿家一个商人,如何能拿出来?”

    程宗扬慷慨激昂地说道:“臣既然身为大宋客卿,为国尽力,为吾主解忧,乃是分内之事!”

    宋主并没有被他的激昂慷慨打动,言语间对纸币仍不能释怀。

    “以纸充金可谓骇人听闻,若商人不肯接受,为之奈何?”

    宋主忧心忡忡地说道:“纸币无法推行也罢了,若伤了朝廷的体面,不是几百万金铢的事。”

    这位宋主倒不是昏庸之辈,心地也不坏,是仁宗还是孝宗?

    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口中道:“臣准备在临安盘下一家粮行,待户部官员召集众商,以纸币购粮时,便由臣指使自家粮行先行接受纸币,做出表率。若能激起我宋国商家的爱国之心,接纳纸币,为国分忧,自然是最好。如果不能,也好把钱币回笼,以免生出波澜。”

    程宗扬苦笑道:“这本是商人的小伎俩,不敢有辱圣听,只是解陛下之忧而已。”

    宋主道:“如此说来,若纸币难以推行,便由卿家全部接下?”

    程宗扬道:“必不会累及朝廷声望。”

    宋主久久没有做声,半晌才道:“朕今日方知,我宋国还有卿家这样富可敌国的大商家。”

    程宗扬暗叫不妙: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竟然充得比宋主面子都大,万一这位宋主是朱元璋,自己不就成沈万三吗?

    “回陛下,臣不过是盘江土著,论起家产,宋国富户车载斗量,臣的产业只是中等。不过论起资金的运作,臣却颇有几分心得,因此才敢用两分的本金,运作十分的纸币。臣也知道其中的风险,但宋国富户思不及此,而我大宋有燃眉之急,臣为国事,倾家荡产亦不足惜。”

    宋主感叹道:“若人人都如程卿,何愁我大宋不兴!卿家有什么为难的,尽管说来。”

    程宗扬暗松一口气,连忙道:“臣不敢惊动圣驾,只是这些纸币实为官府所用,恳请陛下恩准,这些纸币必须能用来支付赋税。”

    “自当如此!”

    宋主一口应下,又道:“朕听贾相有言,所有纸币均由卿家的钱庄印制,交付户部使用——此举颇有不妥。”

    程宗扬心头微凛,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恭恭敬敬道:“请陛下明示。”

    “这些纸币既然可以支付税赋,便是由我大宋朝廷认可的法定钱钞。”

    宋主徐徐道:“此程氏钱庄可谓半官半商,印制的纸币必须由官府支用,不得私下发行。若卿有意另行印制纸币供民间使用,朝廷不会阻拦,但不得以程氏钱庄的名义,更不可支付税赋。”

    程宗扬心惊肉跳之际,又听见那位宋主说道:“至于程氏钱庄发行的官用纸币,朕已下诏,着户部在背面加盖印章。往后官用纸币必须由程氏钱庄和户部一同监制,每年发行额度也必须呈报,由朕御览。”

    程宗扬心里哀叹:这位宋主比贾师宪用心多了,一道诏书就断了自己浑水摸鱼的念头。

    宋主道:“卿家放心,有朕和贾太师在,朝廷断不会做杀鸡取卵之事。”

    “谢主隆恩!”

    “还有吗?”

    程宗榻心一横,“有!”

    程宗扬不好抬头看宋主的表情,只能盯着他的靴尖,用沉重的口气说道:“臣从筠州来,如今筠州的粮价是往年一倍,超过临安近两成。眼下已经开春,田中却无人耕作,只因丁壮都服徭役……”

    宋主的靴子停在程宗扬面前,接着打断他。“军务非你所能议论。”

    “臣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论的只是农事。”

    程宗扬道:“现在正是播种时节,一旦误了农时,只怕今年秋收更少于去年。今年粮价已是每石十五银铢,如果今年歉收,明年此时的粮价,臣不敢猜测,只怕届时再发行十倍的纸币也难以弥补亏空。”

    宋主快速走了几步,然后冷冷道:“朕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你那不存在的奶妈究竟怎么回事!程宗扬心想:妈的,我也够蠢的,梦娘琴棋书画、诗辞歌赋、曲舞弹唱、刺绣焚香无一不精,怎么可能会是奶妈?九成九是宫里的妃子!高俅你这个白脸奸臣,敢骗我!

    “只要今年不误农耕,臣更无他求。”

    宋主没有再提这件事,只勉励道:“好好做,钱币之事,切莫出了岔子。”

    “臣遵旨。”

    “告退吧。”

    程宗扬一直退到大殿边才飞快地瞟了宋主一眼。金碧辉煌的御座旁垂着一道珠帘,前面站着一位身穿便服龙袍的年轻人。

    果然是人如其声,那位宋主长得好一张小白脸,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看起来倒挺俊俏,和小狐狸很有得比,只不过多了两撇清秀的小胡子,颇有英主之气。

    不像徽宗、钦宗、理宗那些昏君,长相也比太祖、太宗来得英俊,难道是神宗?

    不会那么短命吧?

    程宗扬只瞟了一眼就离开大殿,等他走后,宋主挽起笔,在身后的白屏风一角写下“程宗扬”三字,然后沉吟许久,在旁注了“工、户”二字。

    程宗扬出来时,童贯已经不在殿外,只好另找时间约他出来,打听内情了。

    程宗扬很想当面质问高俅,梦娘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这会儿找上门肯定问不出什么。

    高俅对岳乌人的忠心没有丝毫可疑,有些事情他可能是不方便多说。比如高衙内竟然是岳鸟人托他养育的,高俅就只字未提,不一定是信不过自己,只是事情实在太大条;就像自己明知道高俅的身份,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这种事一泄漏出去就血雨腥风,有时候不知道反而比知道好。

    不过高智商和岳鸟人是什么关系?难道是岳鸟人的娃?

    不会吧?若是让死丫头碰见,知道自己的哥哥是这德性,还不立即把这个便宜哥哥弄死,免得丢她的脸?

    敖润和俞子元在外面等候,见程宗扬安然出来,都松了口气。

    俞子元迎上来道:“如何?”

    程宗扬道:“老子这辈子都没向活人磕过头,往坏处说呢,人格受到污辱;往好处说呢,这下我的人生算也完整了。”

    俞子元不禁为之失笑。

    敖润道:“程头儿,高衙内刚才派人来,请你去翠微园。”

    “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两天没见公子,高衙内说想师傅了。”

    “不去。”

    程宗扬一口回绝。自己和高衙内那小崽子没什么好说的,至于阮香凝,虽然剑玉姬说得好听,为了表示善意,送给自己暖床,但粮战的要紧关头,把这个底细不明的炸弹搂在怀里,自己真的疯了。

    程宗扬说的盘下一处粮铺、鼓动临安粮直接纳纸币,倒不是撒谎。临安大大小小的商会背后多半有宗室权贵的影子,不过有两家并不显眼的粮行,真正的东主是云氏商会。

    程宗扬没打算来阴的,而是把自己的方案全盘提供给贾师宪。在宋国这位权臣的默许下,户部召集城中粮商的消息一出,秦桧便以新任执事的身份,带着粮行的老掌柜来到樊家园。

    樊家园是临安有名的酒楼,三天前,户部的官员将园中一座小楼包下,邀请临安的粮商与会。

    户部请客,说实话,没有一家粮行愿意来的,但也没有一家粮行敢不来的。

    不到午时,二十余家粮行的执事、掌柜便纷纷赶到园中,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不一会儿厅中聚了数十人,三五成群的交头接耳。

    程宗扬冷眼旁观,那些粮商风度相异,长相不同,但有一点相差无几:脸色都不大好看。这也难怪,临安的商家不少都是手眼通天之辈,再加上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来这里之前,这些人都听到消息,晓得这顿饭不是好吃的。

    程宗扬笑道:“今天这场嘴皮官司有得打了。”

    廖群玉面露苦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主持会议的是户部一名郎中,与会的还有临安府几名官员。廖群玉的身份最特殊,他没有官职,却是代表贾相爷出席。

    不一会儿秦桧也进来了,他把两位掌柜推到前台,自己安安稳稳坐在后面,远远向家主使了个眼色。

    程宗扬心里笃定,对于发行纸币,各方都没有把握,户部反复斟酌,拿出一个方案,准备先在各州县发行一百万金铢的纸币探探底细。至于原来拟定的各州县自筹相应钱铢的建议,由于各州县财政吃紧,也降为半数。

    这样临安的发行额度暂定为纸币四十万、钱铢二十万,按照户部的预计,能发行一半就可以向贾相爷和陛下复命。

    六十万金铢,按目前的粮价一共能购粮八十万石;云氏在临安的两家粮行掌控的粮食超过四十万石,所以程宗扬才信心十足,即使没一家愿意收纸币,自己全部吃下也不是什么难事。

    忽然程宗扬目光一跳,看到一个公子哥晃悠悠进来,却是陶弘敏。

    在场的粮商有些认识这位陶氏钱庄的少东家,纷纷上前问好。

    陶弘敏倒是长袖善舞,丝毫没有当日拒见贾师宪的傲慢,一通寒暄之后,宾主尽欢,他才来到程宗扬身边,笑道:“程兄,咱们又见面了。”

    程宗扬对这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二世祖十分警觉,毕竟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万一被他揭出自己和江州那些贼寇有交往,自己立刻吃不完兜着走。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倒是有心情。”

    陶弘敏道:“本来我是来樊家园吃羊羹的,听说这里热闹,如果是临安府倒也罢了,连户部也来,我一合计,莫不是钱庄的事?若是这事,程兄必定会在。哈哈,倒是让在下猜个正着!”

    忽然厅中响木一震,户部那位官员朗声道:“时辰已到!沈府丞,来了多少商家?”

    来自临安府的沈府丞计算一下数目,“二十六家。”

    户部那名郎中点了点头,提高声音道:“诸位!今日请大家来的目的,想必各位掌柜都知道一些。方才各位的议论,蔡某也听到一二,不错,正是为了纸钞之事!”

    那位官员口若悬河,讲了纸钞的来历、用途和如何使用、兑换,直说半个时辰,然后道:“各位商家生意遍及六朝,平日经商少不得磕磕粹绊,若非我大宋官府为诸位奔走,诸位何有今日?有道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今我官府推出纸币实为公私两便,望各位好生体谅朝廷心意。”

    说罢那官员拿起茶盏,靠在椅背上慢慢啜着,不再理会那些商人。

    程宗扬听那官员口齿明快,言谈条理清晰,对纸币的理解也足够透彻,不禁问道:“这人是谁?”

    陶弘敏笑道:“程兄连蔡元长也不认识?”

    蔡元长……这个自己真的不认识。

    “蔡元长是户部度支司的郎中,进士出身,单名一个京字。”

    程宗扬心里咯登一声:蔡京!好嘛,宋史奸臣传的成名人物算是到齐了。

    饶是自己见惯名人,程宗扬也禁不住朝那位大奸臣多看几眼。

    陶弘敏道:“程兄好眼光,这蔡元长确实是个人物,只不过……”

    他悄悄比了个捞钱的手势。

    程宗扬心领神会。好在秦桧这个死奸臣不以贪渎闻名,不然把生意交给他还真不放心。

    蔡元长说完,厅中沉默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有一名老者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说道:“如今粮价腾贵,小的们生意也不好做,但蔡郎中既然说到为国分忧,小的虽是商贾也知道大义,这样吧,我们通源行认购四千石!”

    这位老掌柜一开口,底下接着有人开口,有认购两千石的,也有认购五百石的,照这样下去,二十多家粮行连五万石也未必能凑够。

    蔡元长将茶盏往桌上一墩。

    “刘掌柜说得好,如今粮价腾贵,每石要一千五百铜铢,合十五银铢。这四千石就是六万银铢、三千金铢的价格。按纸二金一的比例,通源行拿到手里是两千的纸币,一千金的钱铢。”

    蔡元长冷笑道:“通源行购买这批粮食的时候,价格是每石三银铢还是五银铢?只怕成本还不到一千金铢。既赚了名声,又白赚两千的纸钞,果然是好生意。”

    那位刘掌柜老脸微微一红,说道:“蔡郎中明鉴,帐不是这样算的,有道是‘货算当时值’……”

    蔡元长打断他。“我与你谈国事,你却与我谈这些生意经?”

    刘掌柜垂下眼睛,话里却带上骨头。“为国分忧自然是应当的,却不能让小号这上上下下几百个人喝西北风。”

    陶弘敏低声笑道:“通源行背后的东家,一个是宁王的外甥,一个梁节度的亲弟弟,蔡元长只是个户部郎中,只怕踢不动这块大石头。”

    厅中忽然一声长笑,一名商人施施然站起身,拱手道:“蔡郎中说得不错,我们这些粮商哪里的生意赚不到钱,何必在国事上斤斤计较?”

    陶弘敏饶有兴致地看着侃侃而言的秦会之。

    “你这位秦伴当做商人却是屈才,倒是当官的好材料。”

    程宗扬道:“老秦文才不错,经商却是新手,让陶五爷见笑了。”

    陶弘敏笑道:“看来程兄今次是有备而来。”

    程宗扬微笑道:“开门头一桩生意,总要下点功夫。”

    陶弘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笑道:“原来是程兄的手段,我陶五也差点看走眼。”

    厅上蔡元长点头道:“这位掌柜的话诸位都听到了?商人以诚为本,更不能忘了‘仁义忠信’这四个字。”

    秦桧和蔡元长一唱一和,让旁边那些商人如坐针耗。刘掌柜眼风一扫,旁边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这位爷,敢问你们云海行认购多少?”

    秦桧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十万石。”

    这个数字一出来,在座的商人顿时哑了。蔡元长也不理会那些粮商脸色难看,当即摊开纸,亲笔写了文书,由秦桧签字画押。

    蔡元长看着秦桧笔走龙蛇,赞道:“秦先生一笔好字!”

    秦桧放下笔,“怎及得蔡郎中字里行间的飘逸雅致?”

    说罢两人相视大笑,神情间有些惺惺相惜。

    程宗扬在肚子里冷笑一声:“臭味相投!肉麻!”

    这两个大奸臣一个曾经名列四大家,一个开创细明体字,都有一手不凡的书法造诣,程宗扬有些忍不住想把那份有两个大奸臣签名的文书收藏起来。

    云氏掌控的共有两家粮行,秦桧这十万石只是抛砖引玉,探探一众粮商的反应。谁知那些粮商神情各异,有些暗自咬牙,有些似乎意动,但都瞄向刘掌柜,秦桧抛的这块砖,连个水声都没听见。

    如果这会儿把杀招拿出来就没有底牌可打。程宗扬悄悄向秦桧使了个眼色,让他想办法打破僵局。

    死奸臣眉毛微挑,然后将签好的文书递到案上,笑道:“小的尚未见过纸币真容,不知可否在此地交割?”

    蔡元长双掌一击,“取纸币来!”

    两名户部吏员拿来一口铁箱,各自开了把锁,然后蔡元长亲自从腰间取下钥匙,打开最后一把锁,从中取出一张纸币。

    仓促间造不出什么特种纸张,纸币用的是上好宣纸,长约四寸,宽两寸有余,上面是秦桧亲手写的“盘江程氏”四字模版,下面是“大宋钱庄临安总号”中间填着编号。

    再往下是防伪的花纹图案,里面套红印着“壹万贯”底部有一串古怪的字迹,却是程宗扬的英文签名和指模,纸币背面则是鲜红的户部大印。那纸张极为厚实,刚印出来,票面还是簇新的。

    “十万石粮食,一共是七万五千金铢,用纸币五万。此票每张当万贯,五万金铢,一共十张。”

    蔡元长亲自点了十张交给秦桧。秦桧双手捧着,仔细验看,啧啧赞叹道:“好雕工!看这花纹,只怕临安城最好的工匠也难刻得出!好纸!好墨!”

    死奸臣,你就使着劲吹吧!自己弄的东西还吹这么飨,你也不脸红。

    蔡元长道:“秦先生且小心了,这一张就是一万贯,十张加起来也未必及得上一枚金铢的重量,却能抵五万金铢的税!”

    秦桧赞叹道:“果然是官民两便!听说这些纸币在我大宋境内均可兑换,往后秦某出门交易,也不必带上大批钱铢。”

    蔡元长道:“秦先生若在他处使用,今年还有些不便。第一批钱庄只设五家,除临安外,还有扬州、夷陵、筠州和明州四处。”

    “正是境内东南西北四处,总比千里运送钱铢方便。”

    两名大奸臣算是天作之合,一场戏神情兼备,演得精彩纷呈。本是主角的廖群玉此时却成了配角,只在旁看着两人发挥。

    秦桧往自己的席位走去,一边走,一边举着纸币让众人观瞧,不少商人都伸长颈子看他手里的纸币究竟什么样,通源行的刘掌柜却头不抬、眼不睁,一个劲儿的埋头吃茶。

    刚走到刘掌柜身边,秦桧脚下突然一绊,一向仪表从容的中年帅哥竟然就那么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结结实实摔个狗吃屎,手里的纸币摔了一地。

    秦桧勉强爬起来,顾不得去捡那些纸币,愤然指着旁边的老掌柜道:“刘掌柜!秦某虽然伤了阁下的面子,为的是国事!即便有怨,秦某接着便是!何必当场下绊子,给秦某难看!”

    刘掌柜瞠目结舌:“你……你……你莫要含血喷……”

    蔡元长和秦桧一样,都是七窍玲珑的水晶猴子,秦桧这一番做作,他哪里还不知道?刘掌柜辩解的话还没有说完,蔡元长已经勃然大怒,一摔响木,喝道:“来人!赶将出去!”

    等秦桧回到位上,临安最大的粮行掌柜已经被逐出樊家园。戏演到这儿,那些粮商就算生的是钱眼,这会儿也看出火头来了。当即有商家站出来认购五万石,接着三万、两万的认购十几家。

    程宗扬见火候已到,暗暗使个眼色,一直没有开口的大成粮铺一下便认购三十万石。等最后一家小粮行报上三千石的价码,二十五家粮行一共认购了九十万石,比预期的数量沓多出十万石。

    临安府一共用去二十二万五千金铢,折合每石不过五枚银铢,比起丰收时节贵不了多少。另外四十五万金铢则用九十万贯的纸币支付。

    廖群玉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仅临安一地,纸币一次发行量就占到总共三百万金铢的一成五,这个成绩足以让贾太师和宋国朝廷满意。

    经此一事,廖群玉也留意到蔡元长的才干。能将额度全部发行下去,还超出十万贯,又不怕得罪宁王和梁师成,这位户部郎中是个可造之材。

    廖群玉与蔡元长各取所得,程宗扬更是一肚子的得意。这次发行的钱币一共四十五万金铢,其中二十五万被各家粮商拿走。程宗扬估计,出于对纸币的本能不信任,大概有二十万金铢的纸币会立刻兑换成金铢,只有大约五万金铢,各商号会尝试使用。

    这样计算,四十万的本金一下子要被提走一半,好在四十万石的粮食还为自己回笼十万金铢的现款,等于还有三十万金铢的钱铢可以备用。

    其余纸币在外州县发行,至少在这些纸币回流临安之前,暂时不用担心钱庄出现挤兑而破产。

    陶弘敏跟着看了场热闹,散场后还意犹未尽,力邀程宗扬去瓦子乐乐。

    程宗扬手边钱庄、粮食诸事繁忙,再加上要防备黑魔海的威胁,实在抽不开身,只好又一次婉拒他的邀请。

    临别时,陶弘敏意味深长地说道:“今日这场生意让小弟大开眼界,程兄,我越来越看好你。”

    程宗扬笑道:“陶五爷太抬举我了,等忙过这几日,小弟定要作个东道,请陶五爷一叙。”

    “一言为定!”

    陶弘敏笑道:“我可等你的消息了。”。

    第四章。

    有云氏商号的暗中操作,宋国纸币发行异乎寻常的顺利。三日内,以临安为中心,周边数十个州县便将一百万金铢的纸币发行罄净。到第六日,以急脚递送往各州的纸币已越过沅水,抵达最西面的筠州。

    早已接到消息的祁远当仁不让,一举认购二十万石。至此,云氏手中控制的粮食已经售出二百六十万石,抛去损耗和一些富粮区州县的低价因素,程宗扬一共收入现款六十万金铢,纸币更是超过一百二十万金铢。

    云秀峰看着帐册,良久露出一丝笑意,“很好。”

    程宗扬笑道:“我先与六爷算算成本——包括筠州的二十万金铢在内,这次粮食生意,云氏一共投入资金八十六万金铢,目前收入纸币一百二十万,钱铢六十万。还有晴州朱氏粮行订购的一百万石,以及存放在各地仓库中的四十余万石粮食。按照当初与云六爷商量的条款,获利由云氏商会与盘江程氏均分。现在六十万金铢的粮款归云氏所有,盘江程氏再支付云氏二十六万金铢,抹平成本,剩下的就是利润。”

    程宗扬在纸上列下项目。“纸币一百二十万,双主各得六十万,剩余粮食一百四十余万石,程氏得七十万,其余归云氏所有。另外还有一笔……”

    程宗扬另起一栏,写下“十二万”的字样,“我在筠州的粮食交易一共获利十二万金铢,其中六万也是云氏的利润。”

    云秀峰道:“这笔收入你本不必给云氏分成。”

    程宗扬笑道:“既然是云家出的本钱,自然要算在其中。”

    云秀峰也不推让,点了点头,收下六万金铢,然后道:“晴州粮价虽有波动,但始终未超过九百铜铢,不能按宋国粮价计算,这一百万石都归盘江程氏。宋国境内四十六万石粮食,归云氏。”

    云秀峰说得没错,晴州粮价比宋国低出近一半,如果运到宋国发卖,单是运费就能将利润吃净,因此虽然有一百万石,但价值与四十六万石差不多,当下程宗扬也不推辞,“那就多谢六爷了。”

    至此,云氏与盘江程氏在宋国的粮食交易全部厘清。云氏收回所有成本,同时获得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六万金铢的现款和四十六万石的存粮,总价值超过一百万金铢,可以说大赚一笔。

    盘江程氏将所有的钱铢收人支付给云氏以外,另外还付出二十六万金铢,加上筠州收入的六万金铢,如果单从帐面的现金计算,还亏了二十万金铢。

    不过程氏钱庄的设立使程宗扬不至于一下子无钱可用。贾师宪从晴州提供的借款中提出四十万作为钱庄的本金,这样扣除付给云氏的二十万之外,程宗扬手中尚有二十万金铢的钱铢、六十万金铢的纸币和一百万石在晴州的存粮。

    如今宋国发行的纸币已达二百万金铢,其中一百二十万在自己和云氏手中,不用担心兑换的问题。另外一百八十万金铢中,有一百万仍在户部帐上,程宗扬要应付的只是八十万纸币。

    如果这八十万金铢的纸币完全被一家拿到,程宗扬还要担心挤兑,但目前这些纸币散布在宋国上百个州县的几百家粮商手中,二十万金铢的准备金完全可以周转。程宗扬算罢收入也感慨万千。自己身无长物地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将一百万石晴州存粮折价二十万金铢,计入贾师宪提供的四十万金铢本金之中,自己仍然身无长物,只是多了自己印制的总面额六十万金铢的纸——可以向宋国支付赋税的纸。

    程宗扬依依不舍地放下帐目,抬首笑道:“该和云六爷商量商量另外一桩生意了。”

    云秀峰坐收百万金铢,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喜色,淡淡道:“讲。”

    “关于盘江程氏向云氏借贷的三十万金铢,按照条款,粮食交易的一半利润做为利息,现在已经付清。”

    云秀峰点了点头。

    “当初在建康,我向云三爷借了两万金铢买地,这几个月云氏向江州运送的各种物资零零散散加起来,差不多有三万金铢。另外小侯爷向云三爷借了五万金铢,加起来就是十万,本来我应该向云六爷支付二十万的粮款,这二十万便算作此次借贷如何?”

    云秀峰没有半点迟疑,“可。”

    “既然如此,半年之后,九月初四,我盘江程氏向云氏付清三十万金铢的款项。如果到时现金不足,以纸币支付,则以九折计价,如何?”

    “八折。”

    “好!”

    程宗扬一口应诺,笑道:“江州的物资还要多请云氏帮忙了。”

    云秀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只要你肯将江州的水泥优先供应我云氏,一切好说。”

    终于与云秀峰谈完生意,程宗扬不禁感慨。这场粮战虽然没有江州战场那样刀光剑影,轰轰烈烈,但平淡的帐目下,各方不知费了多少心力、调动多少资金、摆平多少关系。

    如今终于风平浪静、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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