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第二十四集 汉国篇(1/2)

作者:弄玉&龙琁

    本集简介:

    汉国朝会时论及王哲与左武军大败之事,众人皆知是汉国天子为争权而旧事重提,只有程宗扬是真心想找出究竟谁是幕后主使者,泄漏军机致使王哲就此殒命?

    天子藉由八校尉的职位笼络韩定国,偏偏韩定国是黑魔海的人,更是小紫迁怒的对象。程宗扬与卢景原想先下手为强,但韩定国将赴宴地点防范得滴水不漏、处处陷阱,让程宗扬与卢景束手无策。小紫依然不见踪影,只有与她形影不离的雪雪独自出现,更令程宗扬忧心不已?。

    第一章。

    “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左悺尖细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几名中常侍一个个目瞪口呆,一时间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唐衡才道:“蔡常侍去找天子借钱了?”

    “你们怎么知道?”左悺道:“不过不是借钱。蔡常侍私下求见天子,说他夜观天象,山阳一带当出金砂,其值以亿计,求天子从内库拨一千万钱,由他去山阳采金,如果三个月内不见效,愿付首级。”

    众人都围上前去,“他要去当阳采金砂?”

    “其值数亿?还拿性命担保?”

    “天子根本就不信他那一套,”左悺道:“什么山阳有金砂?山阳挖了多少年铁了,连根金毛都没见着。多半是他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想背着太后大赚一笔。所以天子让咱们打听打听,姓蔡的究竟有什么来钱的路子?那位程大夫,你不是做生意的吗?说来听听。”

    众人齐刷刷扭过脸,殷切地看着程宗扬,好像他一张嘴就能蹦出来金子来。

    程宗扬心里直犯嘀咕,这老蔡越玩越大了,连天子都敢坑。难怪老头说汉国的太监都是疯子。

    程宗扬躬身施礼,然后道:“此事下官要问问蔡常侍才是。”

    左悺不满地板起面孔,“让你来就是因为你懂生意,若是要问蔡常侍,我们难道问不得?哪里还要找你?”

    “左常侍有所不知。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别说我们汉国,就是天下也没有这等生意。若是赚钱如此容易,世间还不都成了商人?”

    唐衡道:“你是说蔡常侍所谓做生意是假的了?”

    “下官不敢如此说。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息,正经生意虽然没有,但有一种生意也许是能做到的。”

    “什么生意?”

    “投机。”

    五人目光灼灼地盯着程宗扬。

    程宗扬从容道:“当年七国之乱,都中公侯无不奉命从军,因事起仓促,只得向放贷之家借款。放贷之家以七国势大,成败未决,无人肯借。唯有无盐氏拿出巨资,向列侯放贷,利息以十倍计。此战若七国兵临洛都城下,则无盐氏血本无归。若战事拖延,十倍之利也所获无几。结果朝廷只用三月便平定七国,无盐氏坐收十倍之利。”

    唐衡道:“这是赌博。”

    程宗扬道:“唐常侍说的是,所谓投机,正是赌博。只是赌局有大有小,蔡常侍若是以此投机,此局当是极大,因此下官要见过蔡常侍才好判断。”

    五人沉默良久,最后徐璜道:“我来安排,让你和蔡常侍见一面。但能不能问出什么,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徐常侍放心。只要见到蔡常侍,下官定能看出他的底细!”

    程宗扬信心十足的模样让众人都暗暗点头。唐衡、具瑗等人纷纷想方设法,怎么把闲杂人等都移开,让程宗扬和蔡常侍好好见上一面,弄清他做的是什么投机生意。

    五位宫中最有权力的中常侍一起办事,可谓是雷厉风行,不到半个时辰,平常用于接待诸侯、宗室的显亲殿就被清理一空。接着徐璜亲自出面,把蔡敬仲请到殿内。

    程宗扬已经等候多时,一见面徐璜就笑道:“这位程大夫是新任的常侍郎,前几日见过面的。听说蔡常侍精于器物,一直想向蔡常侍请教……”这是五人商量好的理由,为了让程宗扬和蔡敬仲见面。徐璜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打算昧着良心把蔡敬仲的马屁拍舒服了,让他跟程宗扬谈几句。结果话还没说完,蔡敬仲便道:“唔。那我跟他谈吧。”

    徐璜一肚子的话都咽了回去。这蔡敬仲今天怎么改性子了?这么好说话?但他肯赏脸跟程宗扬交谈,徐璜求之不得,陪着笑脸道:“那你们好好谈,我还有点事。那个……小程埃蔡常侍懂得多,你可要好好向他请教。用心些。”

    徐璜怕耽误他们两个谈话,一路小跑的离开,还顺手把殿门关上了,好让他们安安静静认认真真的仔细交谈。

    徐璜一走,蔡敬仲就从怀里掏出几张纸,“这是式样图。”

    蔡敬仲把图纸递到程宗扬手中,拍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可得抓紧埃”“我知道,我知道。”程宗扬赶紧接过图纸,塞进腰包。

    蔡敬仲一眼看见,“这是拉链?我来看看……”程宗扬拦住他,“咱们先说正事——你这就开始借钱了?”

    “是埃咱们说好的。”

    “那你也不能这么早埃”

    “不早点怎么行?”蔡敬仲道:“谁也不是几十万钱放身上对吧?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有些手头紧的还要卖房子卖地,你总不能想着今天开口,明天别人就把钱给你送来吧?总得给他们腾出来凑钱的时间对不对?”

    这年头大伙都不容易——这话说得亏心不亏心?

    “大哥,”程宗扬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捞的也太狠了,别说鱼苗,连鱼鳞都不留。我说,你怎么还向天子借钱呢?”

    “天子的钱也是钱埃你说的那个试验室,我这两天又考虑了一下。一年一万金铢有点紧。一万金铢是两千万钱,我打算借一亿,算下来有五万金铢,头几年勉强能对付下来……”“打住!一亿?你打算在汉国宫廷里捞一亿?”程宗扬压低声音叫道:“你想过没有,你从天子手里,从徐常侍、唐常侍、单常侍、具常侍、左常侍……这帮中常侍手里借一亿钱,然后拍拍屁股走人,他们会放过你吗?你跑到天边都没用!下辈子碰见都得咬你几口。江州刚打过一仗,我可不想因为这一亿钱,跟汉国北军的中垒、屯骑、射声再打一常你把天子惹毛了,说不定连羽林、期门都给你派来。我们江州地方太小,真心抗不住啊,大哥。”

    “你是担心善后?”蔡敬仲胸有成竹地说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

    “你怎么安排的?”

    “我不是向天子请诏,去山阳采金吗?等借够钱我就走。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向朝廷几次请命,说矿上每年定额太高,而且铁官抢夺财物,草菅人命。我一到山阳,就把开采量加两倍,你觉得那些铁官徒会怎样?”

    “现在就过不下去了,你再加两倍,那还不得反了?”

    蔡敬仲抚掌道:“这就对了!铁官徒一反,头一个就得杀我,对不对?”

    “那必须的!”

    “好。到时候我就爬到房顶上朝北叩拜,痛哭辜负皇恩,无颜面见天子,然后——闭门自焚。”

    程宗扬恍然大悟,“金蝉脱壳!”

    “没错。我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本事再大,也不能找死人还钱吧?天子都没辙。宫刑?我已经割了。斩首?我都化成灰了。诛三族?我一个太监,全家早就死光光了。天子就是气不过,想找我鞭尸,他也得先找到尸体才好拿鞭子对吧?”

    可不是,连鞭尸都鞭不了。程宗扬仔细想了一遍,这事除了缺了大德,别的办得还真是干净。卷了一亿跑路,连骨头渣子都不留。

    “为什么要去山阳呢?”

    “咱们不是缺个铁矿吗?”蔡敬仲道:“我想了一下,山阳的铁官徒已经忍了这么多年,说不定还能再忍下去,这可不行,必须得让他们站出来,为自己的利益抗争。我是这么考虑的,你看成不成——我琢磨着从星月湖大营借点人,帮他们起事,最好能成为首领。等朝廷火烧眉毛,我们再用江州的名义出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向朝廷表示,要把山阳的铁矿包下来。”

    “朝廷怎么可能答应?”

    蔡敬仲惊讶地说道:“为什么不答应?”

    “山阳还乱着呢!”

    “就是乱着才好答应——汉国当年和星月湖大营有仇啊!”

    程宗扬一拍大腿,“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这么大个坑,江州愿意往里面跳,朝廷高兴都来不及。你想啊,朝廷一动兵,打的就是金山银海。正着急呢,有个傻子站出来拼命往坑里跳,要把这个坑给填平了,朝廷做梦都能笑醒。本来要花几亿钱打仗,现在不用花了,对朝廷来说,省的钱就当是赚了。运气好的话,咱们不但一文钱不用花,白白得个铁矿。说不定朝廷还会倒贴几个……”蔡敬仲表情淡定,这种不知会引起多少血雨腥风的谋划,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在讲述实验的步骤一样,绝对的客观冷静,不掺杂任何个人感情的因素。那些可能被波及的人命,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串冰冷的实验数据。

    程宗扬本来被他说得晕乎乎的,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他沉默半晌,然后拍拍蔡敬仲的肩,“这事我知道了。你不是想看拉链吗?这个给你。”

    程宗扬解下腰包,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然后递给他,“你看,这是拉链,里面还有好几层。这个搭扣有意思吧?又方便又结实……有空琢磨琢磨这个,钱的事你就别操心了。”

    蔡敬仲目光被那件腰包吸引,毫不在意地说道:“行。”

    临走时,程宗扬道:“你是不是特别恨单常侍?”

    蔡敬仲困惑地说道:“为什么?”

    “你向别人借钱都是几十万,怎么到他那里变成二百万了?”

    “我听说他刚卖了房子——要不我再借点?”

    “千万别!”

    刚才几位中常侍谈及蔡敬仲向大家借了多少钱,单超颇有些自负,似乎蔡敬仲向他借一百万,着实看得起他。程宗扬这会儿才明白,单常侍是自作多情了。蔡敬仲压根就没看他的人,完全是奔着他那钱去的。

    程宗扬从显宗殿出来,五名中常侍都拥上前去,“怎么样?怎么样?”

    程宗扬沉着脸道:“一文钱都别借给他!”

    五名中常侍有些失望,接着又紧张起来,“我们已经借过钱的怎么办?”

    “找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

    “他说的利息……”

    “假的。我看全是忽悠。”

    单超一提袍角,就要往殿里冲,众人连忙把他拉住,“息怒!息怒!”

    单超胀红了脸,粗声大气地说道:“你们借的少是吧?我可是一百万钱!”

    “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徐璜劝道:“小心打草惊蛇!万一他知道咱们识破了他的伎俩,不肯还钱怎么办?慢慢来,这钱咱们迟早要讨回来。”

    众人好说歹说,总算劝住单超,先稳住姓蔡的,然后把钱再慢慢拿回来。

    蔡敬仲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程宗扬还是决定要拆他的台。纵然他害的人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可程宗扬希望他能把聪明才智都用到正经地方。他的才华用在这上面,不仅仅是浪费,也是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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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显宗殿出来,徐璜庆幸地说道:“若不是你,咱家这回可要被姓蔡的坑苦了。”

    一想起自己刚才打算再借三十万混个高息的冲动,徐璜就不由暗呼侥幸。幸亏自己慧眼识英,找了个良材,要不然那二十万钱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程宗扬道:“公公这样说就见外了,我看蔡常侍说话吞吞吐吐,言语不尽不实,就起了疑心。我们做生意最怕这种人,不管那生意是真是假,能不能赚钱,都沾不得了。”

    “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骗到天子头上?”

    程宗扬低声道:“如果他是打算拿你们的钱给天子高息呢?”

    徐璜一拍大腿,大骂道:“这该死的贼子!”

    姓蔡的要真这么做,大伙的钱全到了天子手里,那还要个屁啊!到最后他讨好了天子,把大伙全给埋坑里了。缺德不缺德?

    程宗扬道:“我听说皇后娘娘凤体不豫?”

    徐璜道:“谁说的?根本没影的事。”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听外边人一说,就当真了,还准备了点礼物,想献给皇后娘娘。”

    徐璜来了兴趣,“什么礼物?”

    程宗扬压低声音,“求子的仙符。”

    徐璜眼睛一亮,“灵不灵?”

    “是太乙真宗秘传的仙符,外面见不到的神物。据说是灵验无比。”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取出一只玉盒。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张两寸来宽五寸来长的符纸。那符纸似革非革,通体火红,上面用金汁绘制着细密的符文。随着目光的移动,那些符文仿佛泛起粼粼的金光。即使徐璜对法术一窍不通,也能感觉到符中蕴藏着惊人的灵力。更与众不同的,符纸顶端嵌着一条银链,链上还有几个豌豆大小的铃铛。

    这样的灵符闻所未闻,单看绘制的手法,制符之人就绝非凡俗,很可能是某位大有道行的长老,甚至出自太乙真宗教御之手。

    徐璜只觉盯着符文的眼睛一阵阵发烫,赶紧移开目光,问道:“此符是从何处求来的?”

    “太乙真宗的卓教御如今正在北邙,我专门托了关系,花重金求来此符。徐公公,你看这东西真不真?”

    “绝对真!要有一处假的,我徐某立刻抉了自己这对眸子!”

    程宗扬舒了口气,“这就好。我不识货,就怕花了钱还被人骗了。”

    “你花了多少钱?”

    “一千金铢。”

    这就是二百万钱啊,够单超再卖回房子了。

    徐璜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赞赏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这儿等着,咱家这就往长秋宫报喜去!”

    不到一刻钟,徐璜就一路小跑的回来了,“快!快!快!娘娘要召见你!”

    程宗扬丝毫也不意外,如果皇后娘娘见到符上的银链还无动于衷,除非徐璜没有把符送到她手里。他一本正经地扶了扶进贤冠,昂首阔步往长秋宫走去。

    赵飞燕,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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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秋宫比北宫的永安宫规模小了许多,但在南宫仅次于天子寝宫,规模远在其他妃嫔居住的宫殿之上。身着曲裾的宫女微微低着头,垂手贴在身前,迈着细碎的步伐。脚下的地板浸过桐油,光亮得能照出人影,宫女穿着白布袜的双足走在上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殿内垂着一幅水晶帘,微风乍起,透明的水晶帘轻轻晃动着,发出悦耳的声响。

    徐璜在水晶帘外跪下,尖声道:“奴才徐璜,叩见娘娘。”

    隔了一会儿,帘内才有一个纤软的声音歉然道:“又劳烦你跑了一趟……徐常侍,辛苦你了。”

    “这是奴才的本分,不敢称辛苦。”

    帘内的女子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道:“那张符,我很喜欢……我想和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是,奴才告退。”

    娘娘要问求子的事,当然不好有外人在场,徐璜爬起身,朝周围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带着众人悄悄退下。

    程宗扬心里嘀咕,赵飞燕可是史上有名的妖女,姊妹两个专宠后宫,把天子迷得神魂颠倒,留下无数风流传说,还有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说起话来怯生生的,活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

    帘内沉默良久,那个声音道:“你……可以进来吗?”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这妖女什么意思?让我进去?难道有什么诡计?等我一进去,她就大叫“非礼”?没道理埃想给我来个美人计?我最不怕的就是这个!求都求不来呢。

    第一次见面,虽然自己六百石的官职惨了点,但绝不能让人给看扁了。程宗扬挺了挺胸,摆出气宇轩昂的气势,抬手掀开水晶帘,昂首进入帘内,然后像触电一样立刻俯下身,以头抢地,口中道:“微臣叩见陛下!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帘内立着一个英武的年轻人,赫然是那位年轻的六朝共主,大汉天子。

    刘骜穿着劲装,头戴皮质的弁冠,一手扶着天子剑,他扫了脚下匍匐的小官一眼,然后对旁边的女子道:“你要不放心,就去看看。”

    那女子轻声道:“臣妾……不好出宫。”

    “怕什么?宫里又不是只有江女傅一个信得过的。这宫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奴婢,你尽管指使他们。谁要不听话,你想笞就笞,想杖就杖,杖毙也没关系。”

    “……是。”

    “让你妹妹入宫,你怕有人拦她,你自己去总是没人敢拦吧?”刘骜用呵哄的口气道:“我今天和张放约好了,要去射猎,他新得了一条狗,据说长着两只翅膀,飞起来比鹰都快,要不然我就陪你一起去。”

    “臣妾知道了。”那女子轻声道:“多谢陛下。”

    刘骜吩咐旁边一名年轻的宦者,“你陪皇后娘娘一起去。”

    那宦者脖子一梗,“我不去。”

    刘骜大怒,“朕的话你也敢不听!”

    宦者道:“我也要看狗。”

    刘骜没好气地说道:“下次带你去。你这次敢不去,我就把你打发去守陵,让你一辈子连只猫都见不着。”

    那宦者嘟着嘴不再作声。

    刘骜道:“富平侯还在等着我,我先走了。你要是喜欢,在外面多待一会儿也无妨。别人问起来,就说跟我一起出去的。母后不高兴也不会骂你。”

    “是。”那女子屈膝跪下,双手指尖相对贴着地面,戴着珠翠的螓首轻轻叩下。

    刘骜不悦地说道:“你怎么又跪下了?朕最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的。赶紧起来。我走了。”

    刘骜说完就风风火火的离开。他没有从大门出去,而是绕到里面一扇屏风之后,然后就没了声响。

    殿内安静片刻,那宦者道:“娘娘刚才跪是对的。天子不喜欢别人跪他,但要是有谁不跪,他更不高兴。”

    “妾身知道了。”

    “娘娘和天子说话,自称臣妾是对的。但我们和这些下人说话就不能自称妾身了,自称我就可以,若觉得不够雅驯,称吾也可以。”

    那女子道:“我知道了。”

    宦者满意地说道:“这就对了。哎,这里还有个人在跪着呢。”

    程宗扬直想骂娘,自己跪了半天了,天子从头到尾就没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天子走人,他们两个又聊上了,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跪着也有五尺来高,他们就不觉得碍眼?

    那女子连忙道:“对不起——程大夫,请平身。”

    宦者道:“娘娘不用对臣下说‘对不起’,他是臣子,跪死都是应该的。”

    妈的,敢情跪得不是你啊!有种你来跪一个,你小子跪到天亮,我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好汉!

    “公公说的是,微臣多跪一会儿也是应该的。”程宗扬说着顺势起身。开玩笑,万一这娘娘听不出来什么是客气话,真让自己多跪一会儿就傻了。

    虽然很好奇这位史上四大美女之一的赵飞燕究竟有多美,但程宗扬还是没敢直勾勾把目光放到皇后娘娘脸上。借着起身,他目光顺势上移,先看到一条曳地的长裙,鲜红的丝绸上绣着金黄的凤纹,往上是一条衣带,用金丝镶嵌着攒成花形的珍珠,雕刻着凤鸟的白玉,还有一颗龙眼大的红宝石。

    她双手放在身前,长长的衣袖掩住手指,只能看到袖口精致而繁丽的刺绣。臂上缠绕着轻云般的臂带,肘后悬着一只香囊,囊上绣着象征多子的石榴。宽大的衣襟微微隆起,上面绣着连绵的合欢纹饰。再往上,是一抹雪白的玉颈,然后是小巧的下巴。

    程宗扬目光停了片刻,才移到她唇上。那只红唇柔软而莹润,衬着如雪的肌肤,红艳得令人惊心动魄,犹如一朵娇美的菡萏。

    程宗扬停下目光,不敢再往上移——作为六百石的官员,看到这里都有些逾矩了,再往上看就是找死。不过单看这一唇一颌,面前这女子就已经堪称绝代尤物。

    红唇轻分,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程大夫,谢谢拿来你的仙符。”

    宦者插口道:“娘娘,你不用……”

    “这是臣份内之事,”程宗扬打断他,“怎敢让娘娘相谢?”

    宦者接口道:“他说的对。”

    赵飞燕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确定那宦者不会再开口,才柔声道:“我听说,此符是从上清观卓教御那里求来的,是吗?”

    “是。”

    “那这符上的银铃……”

    “什么银铃?”宦者伸头去瞧。

    程宗扬咳了一声,“据臣所知,听闻是为娘娘求的仙符,上清观一位刚入观的姑娘特意献出此铃。”

    那只红唇微微抿紧,流露出一丝激动。

    “这银铃很一般嘛。”宦者道:“杂色银子,值不了几个钱。程大夫,你是不是没掏够钱啊?”

    死太监!你这是在打娘娘的脸你造吗?程宗扬微笑道:“敢问公公贵姓?”

    宦者脸一板,“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外臣,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想巴结我?外臣结交内侍是死罪你知不知道?要不然是我得罪了你,你想报复我?我一点都不怕你知道吗?你才六百石你知道吗?六百石在宫里一抓一大把,你知道吗?”

    赵飞燕开口道:“中行说。”

    宦者立刻躬身,“娘娘。”

    “我想和程大夫说几句话,可以吗?”

    “行埃”中行说闭上嘴,侧了侧身,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开口,只用眼睛使劲看着他,中行说终于明白过来,“让我回避是吗?好吧。我就在外面,娘娘想叫我,声音大一点就可以。”

    中行说走到程宗扬面前,用脚在他身前划了一条线,严厉地说道:“我警告你!不得越过这条线!明白吗?”

    程宗扬看着那条线,终于明白当年汉宫众人为什么拼着亡国的风险,也要把这孙子打发到匈奴去,这货实在太咶噪了!当着天子、皇后的面都敢指手划脚,换成几位中常侍还不得被他喷死?。

    第二章。

    程宗扬抬起眼,看向那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赵飞燕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微微发红,似乎刚哭过,却平添了几许风流妩媚,水灵灵的眼波流动间,仿佛有着千言万语。

    “程大夫,”赵飞燕充满希冀地轻声问道:“你见到她了吗?”

    程宗扬直接了当的回道:“是的。”

    “上苍……”赵飞燕双手合什,几乎喜极而泣。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合德还好吗?”

    “令妹还好,只是想见娘娘。”

    “我要去见她。”

    “上清观在北邙,山路崎岖,不若由臣下护送合德姑娘入宫。”

    “不要!”赵飞燕连忙止住他,然后自失地笑了笑,“幸好她没有入宫。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说着她站起身,“走吧。”

    “从这里走?那中行公公……”

    赵飞燕嫣然一笑,“你想带他吗?”

    “可是娘娘若是出宫,身边怎么能没有伺候的人?”

    “我以前也是平民女子,哪里没人伺候就走不得呢?”

    开玩笑,哥可是有人追杀的人,还指望你能带几个高手路上保护哥呢。万一撞上黑魔海的人,你就是个白送的大礼包,你知道吗?

    赵飞燕看出他的犹豫,迟疑道:“要不然……知会一下单常侍?”

    程宗扬长出了一口气,单超修为如何,自己看不出来。但瞧着就象是很能打的样子,一旦有危险,让他来当炮灰也放心些。

    中行说在外面叫道:“我都听见了!你们不想带我,我还不想跟你们去呢!告诉你们!只要出了长秋宫,不管什么事都跟我没关系!天子问起来,我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咱们这算说好了,”程宗扬道:“你要改口我弄死你啊!”

    赵飞燕抿嘴一笑,“程大夫,请稍等。”

    赵飞燕进入内殿,片刻后再出来,面上已经多了一幅轻纱,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她身上的凤袍换成曲裾,身后结着长长的丝带,贴身的衣物勾勒出纤美的身形,娇柔得仿佛一口气就能吹起来,身体就像腰后的丝带一样轻盈。

    她头上凤钗、珠翠都已取下,长发挽成一个鬟,用一条丝带扎住,然后在外面披上一件罩衣,掩住了婀娜的身材。

    赵飞燕美目微微一转,示意他跟上,然后走到屏风后。程宗扬压根没理中行说划的那条线,直接跨了过去。

    屏风后果然有一个甬道入口。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总不能让皇后娘娘在前面带路,程宗扬自告奋勇,当先进入甬道。

    甬道颇为宽敞,虽然深入地下,却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里面点着油灯,能看到甬道是用砖石砌成,上面呈拱形,有些地方两边还建了耳房。

    走了一盏茶工夫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右。”

    程宗扬没听明白,拐了个弯才看到甬道分出一条岔道。他依言往右走去,一刻钟之后,甬道到了尽头,向上沿着台阶走了一两丈高,来到一处小房子里。

    程宗扬原以为这条甬道直通宫外,出来才发现两人走了这么长一段路,竟然还在长秋宫内。

    程宗扬忍不住道:“不是到宫外的吗?”

    “不可以的。”赵飞燕道:“这些便道都是各宫自己用的。”

    原来只是为了宫内通行而设的便道,并不是什么天子专用的秘道,难怪自己一个外臣,也能堂而皇之的进来。

    屋内守着几名小黄门,见到皇后娘娘过来,都连忙跪下。赵飞燕吩咐几句,一名小黄门飞也似的去找单超。片刻后,单超闻讯赶来,俯身向娘娘行礼。

    天子已经交待过娘娘出宫的事宜,连出行的车马都已经安排停当。那辆马车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车门,里面的装饰却是华贵之极。可惜程宗扬也就是看看,如果敢跟皇后娘娘同乘一辆马车,那完全是奔着宫刑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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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邙,上清观。

    静室内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赵飞燕跪坐在席上,望着案上一株新剪下来的月季,想起妹妹这一路经历的危险,一时间柔肠百转。如果说最开始她是因为自己在宫中孤立无援,迫切想让妹妹入宫,姊妹俩同心在后宫稳住脚步,那么现在她宁愿妹妹留在宫外,平平安安过完此生。即使有一天自己万劫不复,也好留一份寄托。

    赵飞燕握了握微凉的指尖,收回心思。她私下出宫,在外面用的是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守门的女童告诉他们,卓教御正在与几位客人见面,暂时无法出来会客,请她在静室等候。那位程大夫似乎和观里的人很熟,问了几句,便自行去寻合德,说是请她前来与自己相见。至于单超等人,赵飞燕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与妹妹相见的情形,把他们留在了外面。

    望着那株娇艳欲滴的月季,赵飞燕渐渐静下心来。忽然房门被人拉开,一个女子道:“这里还空着呢,我们就在这里等吧。”

    几名妇人自说自话地涌入室内,她们遍身罗绮,一个个珠光宝气,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进来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原本平静的静室一瞬间变得如同喧嚣的街市,赵飞燕只有暗自苦笑。

    前面一个女子对她说道:“你也是来见卓教御的吗?放心,我们不会抢了你的位次,只是这里安静,过来歇歇脚。”

    赵飞燕略微欠了欠身,然后低下头去。

    平城君见她不作声,也觉无趣,转头对同伴道:“来这边坐。咦,这盆花不错,正好一人一朵。”

    几名妇人纷纷伸手,争抢着将那盆月季采摘一空,各自簪在鬓侧,攀比说笑了好一阵子,才各自坐下。

    几人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听得出都是都中勋贵人家的妇人,为首那个叫平城君——这个封号赵飞燕依稀在宫里听过,似乎是自己晋封后位时,前来拜见的封君之一。当时只远远磕了个头,连相貌都未看清楚,没想到竟是如此饶舌的一个妇人。

    平城君忽然神秘地说道:“你们听说过那位皇后娘娘的事吗?”

    赵飞燕微微一怔,便听到旁边有人接口道:“又怎么了?”

    平城君吃吃笑了两声,“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千万别往外传。”

    “说吧,说吧。”

    “那位皇后娘娘啊,以前是个舞姬……”“这有谁不知道的?”

    “我娘家三叔的四外甥的连襟的远房小姑上次来,悄悄跟我说起来,她那个男人原来在乐津里当里长……跟那位娘娘好过。”

    赵飞燕惊愕地看了她一眼,接着面纱下的玉颊涨得通红。

    众人纷纷道:“真的假的?”

    平城君得意洋洋地说道:“哪里会有假的?她男人以前在乐津里,里面的歌舞姬都归他管。那位娘娘因为生得漂亮,被她男人看中了,专门叫过来,在屋内服侍了几日。就因为这个,那位娘娘当上皇后,差点没把她男人吓死。她看着自家男人连日魂不守舍,一番追问才问出来。”

    “竟有这种事?”

    有人插口道:“你们家也养着舞姬,还不知道那些小娼妇是个什么情形?本来就下贱,再有三五分模样,还不是由着人受用?”

    “都说那位娘娘生得美,不知怎么个模样?”

    平城君道:“她男人本来还不肯说,我那个远房妻妹拧着她男人的耳朵问了一夜才问出来……”“快说!快说!”

    平城君压低声音,“她男人说,那位娘娘模样长得漂亮不用说了,那身子白生生的,又软又嫩,跟没有骨头一样,什么花样都摆得出来。她男人说,有回喝醉了酒,弄了她一夜,前后换了十几种花样。据说,那位娘娘屁股里面有一个蝴蝶状的红印,从后弄她的时候,屁股一晃一晃,那蝴蝶就像在飞一样。”

    众女都掩口笑了起来。赵飞燕脸色却变得煞白。

    笑了一会儿,有人悄悄道:“我还听说,那位娘娘其实是被爹娘扔掉的,后来被一个无赖拣回来养着。刚十二岁,就被那个无赖给蹧踏了。”

    “可不是嘛。都说她那个养父是个无赖,小姑娘还没长成就破了她的身子,伤了天癸。要不入宫一年多了,怎么还没怀胎的消息呢?”

    “这算什么?我还听说那位娘娘是个白虎……”“那不是克夫吗?”

    “可不就是嘛,”有人煞有其事地说道:“听说入宫之前,死在她肚子上的男人就有好几个了。”

    “那天子……”

    “天子可是真龙下凡,当然能镇得住那白虎。不过子嗣上可就艰难了。”

    这话说得十分有理,众女纷纷附合。忽然有人道:“平城君刚才说蝴蝶记,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家那死鬼,上次拿了幅春宫图回来……”众女哄笑起来,“春宫图啊,好个有情有趣的夫君。”

    那女子也笑了起来,“你们就笑吧,我就不信你们没看过。”

    “好了姊姊,那春宫图怎么了?”

    “那春宫图上是个光溜溜的美人儿,手脚都被捆着,趴在马鞍子上,被几个胡人从后面弄。屁股缝里就有一只红红的蝴蝶……”“不会吧?那春宫图是哪里来的?”

    “我家那死鬼去年从边塞回来,说是从一个杂胡部族中得来的。图上的美人儿是一个从洛都到边邑寻亲的舞姬,被胡人掳走。那些胡人弄得高兴,还让被掳的画师画了那幅图。”

    “后来呢?”

    “听说那舞姬后来被卖到别处,没了音讯。”

    “该不会就是那位皇后娘娘吧?”

    “那可保不齐。若是有人拿那幅图跟皇后娘娘比照一下,说不定宫里就要出大乱子呢。”

    有人愤愤不平,“这种人也能当上皇后?”

    “天子到底是年轻,见到美色就晕了头。”

    “太后娘娘也是,怎么就由着天子的性子胡来?”

    “太后也不容易……”

    赵飞燕眼前阵阵发黑。她自知出身低微,全倚仗天子的宠爱才登上后位,因此入宫之后循规蹈矩,深居简出,极少与洛都的贵妇见面,连宫中的婢女、内侍也刻意善待。直到此刻,她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积毁销骨。自己遇见天子之前,虽是舞姬,却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谁知会被这些妇人在背后如此诋毁?尤其是自己身上的标记,除了天子,哪里有旁人知晓?

    是了,多半是那些侍浴的宫女……赵飞燕拧紧手指,几乎涌出泪来。自己屡屡厚加赏赐,她们怎可如此!

    一名道姑进来,竖掌向众人施礼,笑道:“已近夕时,观中开了斋饭,还请诸位赏脸。”

    “观中的斋饭自然是要叨扰的,”平城君招呼众人,“走了走了。”

    一众女子纷纷起身,不一会儿就人去室空。唯有赵飞燕坐在原处未动,那道姑也没有催促,只悄悄合上门。

    一个声音响起,“那些只是无知恶俗的多舌妇人,娘娘何必理会她们的胡言乱语?”

    赵飞燕低着头,良久才道:“吾父虽然为人粗鄙,好酒无行。却非是衣冠禽兽之徒。”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程宗扬道:“别看那位平城君说得嘴响,扒开来其实臭不可闻。子烝母,甥侵姨,妻咒夫——哪一条都是天地不容的死罪。无非是帝王贵胄,郡国封君,无人敢惹罢了。”

    这样的猛料突然暴出来,赵飞燕惊愕地抬起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

    “没错。就是那位平城君。”程宗扬索性说开了,“她妹妹续弦给了赵王,如今是赵王后。赵王刘彭祖年事已高,赵王后却是青春年少——那位赵太子色胆包天。不仅淫及后母,连平城君也是入幕之宾。”

    当初从平城君身上搜出诅咒的木偶,惊理和罂奴暗中留意平城君的行踪,居然发现她与赵王太子通奸的勾当。接着顺藤摸瓜,又发现赵太子与继母赵王后关系非同寻常。而那只诅咒的木偶,就是赵太子、赵王后、平城君三人相互勾结,暗中诅咒赵王刘彭祖的道具。这些事一旦暴光,三人最好的结果也是禁锢终生。众所周知,吕后杀起宗室从不手软,若此事大白于天下,三人都难逃一死。

    赵飞燕陡然得闻秘辛,却没有目光一亮,觉得拿住了平城君的把柄,要给这个背后诋毁自己的贱人一个好看,反而惊得花容失色。

    程宗扬心下大奇,赵飞燕在史书的名声可不堪得很,妖媚惑主,淫乱后宫,再加上燕啄皇孙的恶名,怎么本人纯洁得跟只小白兔似的?一路谨小慎微,唯恐行迟踏错——你这都是装的吧?

    赵飞燕惊慌地说道:“这些事我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

    装吧装吧,我看你还能装到什么时候。程宗扬躬身道:“是,臣知道了。”

    赵飞燕微微松了口气,随即道:“合德呢?”

    “请娘娘稍候。”

    程宗扬打开房门,向外面知会了一声。片刻后,门外人影微闪,一个少女慢慢走入静室。

    赵飞燕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接着泪珠一滴一滴落了下来。虽然戴着面纱,赵合德仍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叫了声“姊姊!”便扑过来抱住她。姊妹俩紧紧拥在一起,痛哭失声。

    程宗扬拉上静室的房门,看了眼立在门外的卓云君。卓云脸上带着温婉淡雅的笑意,与他目光一触,却瞬间露出一丝惊喜,“主子,你的伤势……”“正要找你试试呢……”程宗扬低笑着展臂搂住她的身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走入旁边一间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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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妹俩痛哭一场,渐渐收住眼泪。赵飞燕用丝帕拭去妹妹的泪水,拉着她的手端详半晌,然后展颜笑道:“真的长大了呢。”

    她搂住妹妹的肩,像小时候那样把妹妹搂在怀里,柔声道:“阿爹可好?”

    “还好。就是常常喝酒。”赵合德没有提及父亲被人殴打的事,只道:“有时候喝醉了,还是跟人吵架。”

    “跟以前一样呢。”赵飞燕语带惆怅地轻叹道,然后打起精神,“给你们的钱,可收到了吗?”

    “收到了。可爹爹……”赵合德欲言又止。

    “爹爹怎么了?”

    “爹爹……”赵合德声音越来越小,“……嫌自己没有身份……”赵飞燕沉默下来。皇后之父封侯本是汉国的惯例,但自己甫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生父已经无从知晓,养父又是市井之徒,在朝中无人问津。结果朝廷上下都像忘了此事一样,对封侯之事绝口不提。而天子刚刚秉政,自顾尚且不暇,自己又怎可因为家事去劳烦天子?

    迟疑间,她听到合德细如蚊蚋的声音,“姊姊……我……我不想入宫。”

    赵合德伏在姊姊怀里,小声道:“我真的不想入宫……大门那里画的鸟兽好大……好吓人……象是要把人吞掉一样……我看到就害怕……”赵飞燕拥紧妹妹,隔了会儿道:“那便不入宫了。”

    合德开心地笑了起来,她扬起脸,高兴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回去!爹爹不会做饭,这些天总在外面吃,只怕早吃够了。”

    “不。你不能回去。”赵飞燕叮咛道:“你哪里都不要去,唯有待在这里,才能保得平安。”

    赵飞燕一边说一边拉起衣袖,从腕上褪下几只赤金手镯,戴到妹妹腕上。

    赵合德意识到姊姊的慎重,不禁有些担心地说道:“可是爹爹……”爹爹虽然称不上慈爱,但终究是他把自己姊妹养大,于己有养育之恩。如果真是有危险,总不能置之不理。

    “爹爹不会有事的。”赵飞燕抚着她的长发道:“我担心的是你。”

    “因为有人要害我吗?”

    赵飞燕用沉默回答了她。

    “为什么?我又没害过别人……”赵合德越说越委屈,泪珠一连串地滚落下来。

    赵飞燕轻轻拍着她的身子,“再忍忍碍…”“可我想回家……”赵飞燕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不怕阿爹骂你?”

    “阿爹最多也就是骂我。他若不高兴,我逗他开心就是了。”

    赵飞燕拥着妹妹,心里一阵酸楚。是啊,虽然阿爹脾气暴躁,对她们姊妹动辄喝骂,可到底不会故意加害她们。

    “再忍一忍。终有团聚的时候……”赵飞燕岔开话题,笑道:“妹妹是个有福气的,我在宫里提心吊胆,没想到妹妹竟遇到了卓教御。不知江女傅可好?”

    “嬷嬷受了伤……”

    赵合德断断续续讲了自己这一路的经历,如何辞别爹爹,如何与江女傅一同来到洛都,如何躲避那些心怀不轨的盯梢者,甚至不得不改道易容……其中自然少不了提到那个年轻人。

    虽然赵合德隐瞒了许多,赵飞燕仍听得惊心动魄,低叹道:“此番我们姊妹能够相见,还要多谢谢程大夫。”

    “他……”赵合德撇了撇嘴,低下头小声道:“……不是个好人。”

    赵飞燕无奈地说道:“他若是那种‘好人’,又哪里会相助我们姊妹呢?”

    赵合德吃惊地睁大眼睛,“为什么?难道……难道我们是坏人吗……”赵飞燕眼中流露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良久,赵飞燕直起腰,重新整理了妆容,展颜笑道:“此地比洛都城内可要安稳得多,能把你托付给卓教御,我也好放心了。”

    …………………………………………………………………………………

    静室的屏风后弥漫着香腻的气息。名动洛都的太乙真宗女教御此时宛如一只白羊,温顺地伏在茵席上。她秀发散乱,玉体香汗淋漓,那只白馥馥的雪臀圆圆耸起,雪嫩的臀缝间含着一汪春水。

    程宗扬伏在她背上,笑道:“如何?”

    卓云君媚眼如丝地娇喘道:“主子比以往又厉害了几分……真的是伤势尽复了呢……”程宗扬心情大快,从太泉古阵开始,丹田的伤势就一直纠缠着自己,时刻都要小心维持丹田气轮的平衡,那感觉就像怀内揣着个炸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把自己炸个粉身碎骨。

    偏偏丹田的伤势与生死根、阴阳鱼纠缠在一起,非是药石能解,连死老头都束手无策。没想到古墓一番散功重铸,却让生死根、阴阳鱼与自己的丹田融为一体,不仅解除了自己的心腹大患,反而因祸得福,令自己一直停滞的修为也突飞猛进。如今自己已经触摸到新境界的边缘,随时都有可能跨越界限,攀升至第六级通幽的境界。

    六朝修为中最高的第九级入神,属于传说中的存在,已经很久没有听说有人能踏入此境。第八级至臻境的存在也极为稀少,此前世间公认至臻境高手唯有王哲一人。王哲殒身大漠之后,第八级的存在也已经空缺。再往下的第七级归元境同样凤毛麟角,每一位都堪称宗师。

    在六朝,第六级通幽境便属于一流高手,也是六朝江湖最为中坚的力量。普通宗门能拥有一名六级修为的强者,便足以称雄一方。而六级强者的多寡,也代表着一个宗门的实力。太乙真宗号称天下第一宗门,除了一个修为遥遥领先的前任掌教,几位六级通幽境的教御也是其底气所在。

    一旦自己能够跨入通幽境,就至少有了自保之力——除非像身下的卓美人儿那样倒霉,跟人拼了个两败俱伤,被自己捡了便宜。

    不过这个便宜还真不错……

    程宗扬搂着卓美人儿翻过身来,让她仰身躺在茵席上,然后将她双腿拉成一字马,让她敞露着那只水汪汪的凤眼美穴,双手扶着自己的阳物纳入体内。

    卓云君挺起腻穴,在他身下婉转迎合,浪叫声不绝于耳。她的叫声在静室内回荡着,室角一只禁音符光泽微闪,将声音的波动消湮无痕。

    “主子……奴婢不行了……呀……”

    门上的禁音符忽然亮了起来,示意有人来访。

    程宗扬狠狠顶了两下,然后放开手。卓云君搂住他的腰身,玉颊留恋地贴在他胸口,一双雪滑的丰乳汗津津贴在他身上,随着剧烈的心跳柔软的滑动着,被人揉弄过的乳头像玛瑙一样红艳。她扬脸一笑,然后张开双臂,委蜕在旁边椅上的丝袍无风而动,像被人拿起一样飘扬起来,卓云君手一举,便套在身上,接着衣带灵蛇般飞起,绕在她腰间。卓云君用丝帕抹去脸上的汗水,随手一挽,扎住散乱的长发,接着曲指一弹,一点火光从指间飞出,点燃了室角一支檀香。

    卓云君一边绕过屏风,一边扬起衣袖,在空中轻轻一挥,弥漫在室内的香腻气息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优雅宁静的檀香气。

    卓云君走到屏风前,在一只蒲团上屈膝坐下,神态已经变得从容自若,眉眼间再没有丝毫媚意,让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除了一条薄薄的丝袍,里面的胴体便是一丝不挂。

    门外一个柔婉的声音响起,“有扰卓教御。”

    卓云君淡淡道:“无妨,请进。”

    …………………………………………………………………………………

    赵飞燕终究放心不下,带着妹妹亲自见过卓教御,以富平侯家人的名义将妹妹托庇在上清观,求卓教御代为照应……

    卓云君自无不允,连赵飞燕赠送的金臂钏也没有推辞,只是转手又赠给了赵合德。

    赵飞燕放下一桩心事,带着单超等人离开上清观,返回洛都。她不愿旁人见到妹妹,只让赵合德送到静舍出口,嘱咐道:“你诸事多加小心,切不可轻易表露身份,若是有事,便告诉程大夫,好让他知会我。”

    赵合德送别姊姊,回去又大哭一场,好在她自小生活的环境远谈不上优裕,上清观远离尘世,虽然山居多有不便,却有着难得的宁静,渐渐也就安静下来。

    卓云君感叹道:“真没想到,这位汉国的皇后,居然是个如此柔婉的绝代佳人。”

    程宗扬没有与单超等人一同回洛都,而是留在观中。他一边翻着林清用水镜术传来的账册,一边说道:“你以为她是什么样的?”

    “平常来往观中的,都是城中贵妇,提到这位皇后,除了讥讽就是嘲笑,要不就是骂她狐媚惑主,心如蛇蝎。奴婢在观中多日,还没有听到有人说过她一句好话。”

    程宗扬抬起头,“说她的人多吗?”

    “不是多,而是只要闲谈,都有人提到她。”

    “一句好话都没有?”

    卓云君笃定地说道:“没有。”

    这就有些邪门了,常言道:秦桧还有三个朋友——死奸臣躺枪了——赵飞燕贵为皇后,居然没有一个人说她一句好话,这口径实在太统一了。而且来往上清观虽然都是贵妇,但真正见过赵飞燕绝对不会太多,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却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出现无数演绎,这事怎么想都透着一股蹊跷。

    “她出宫时连一个亲信都没带,只随便请了一位中常侍随行,”程宗扬道:“看来这位皇后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没有一个心腹。”

    卓云君跪在他身后,慢慢给他揉着肩,“江女傅呢?”

    “让我看,江映秋多半是天子的心腹,谈不上是她的亲信。”程宗扬说着拿起书刀,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名字:闻清语。

    “这位闻姨似乎在汉国有点身份,想办法打听一下。”

    “主子可是遇到了黑魔海的人?”

    “没错。”程宗扬简略说了前日的经历,然后道:“他们倒不是想杀我,要不然我也没那么容易逃过去。”

    卓云君凝眉道:“建威将军吗?”

    “你知道他?”

    “奴婢方才所见的访客中,有一位是射声校尉陈升的夫人,陈夫人在闲谈中提及府中这几日邀请建威将军作客,府里都在为此忙碌,她不耐烦扰,才入山小祝”“请人作客有什么麻烦的?”

    “她说那位建威将军规矩极大,昨日便派人入驻宴客的小园,连她们自家的仆人出入都要盘查。她索性把整个校尉府都丢给陈校尉,由得他们折腾。”

    程宗扬推开账簿,“确定是射声校尉?”

    卓云君回想了一下,“是射声。”

    “我立刻回洛都。”。

    第三章。

    卢景宛如一片树叶从高大的桐树上飘落下来,接着身影一闪,掠入暗巷。

    程宗扬警觉地看着巷口,见到卢景掠下,立即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府里情况如何?”

    “里面看得极严。”卢景道:“只勉强看到园中似乎有一个小湖,周围每隔几步就有人守着,我试过几次也没找到机会,只好退了出来。”

    程宗扬已经试过,结果连宴客的小园都没能摸到,就险些露了行藏。射声校尉的府邸并不算宏伟,里面却入驻了大量军士,想瞒过他们的眼睛潜入园中,可以说难比登天,即使以卢景的身手能潜入其中,也难以存身。

    离宴请还有数天时间,校尉府中的看守只会越来越严密,到时候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更不用提去刺杀赴宴的主宾。难道只有在路上下手了?

    卢景道:“先弄清里面的情形,才好再想办法。”

    程宗扬抬头往周围看去。射声校尉是北军八校尉之一,作为驻守京城的八支常备军之一的主将,相当于二千石的官员。二千石在地方上堪称封疆大吏,在洛都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朝廷中要把二千石分成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和比二千石。因此射声校尉的府邸也不是十分起眼,周围比它高的建筑比比皆是,只要找一处楼阁,俯瞰校尉府并不是难事。

    卢景看出他的打算,有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不用看了,邻近的楼阁我刚才已经去过,能看到校尉府的位置都有军士看守。姓韩的肯定是属耗子的。”

    程宗扬望着远处一座楼阁,笃定地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有军士敢进去。”

    …………………………………………………………………………………

    一个时辰之后,两人如愿以偿地登上楼阁,朝相邻的里坊望去。隔着重重屋脊,只能隐约看到校尉府的轮廓。那座府邸位于坊南,紧邻着坊外一条小河。府邸呈长方形,最南端是一座池苑,规模虽然不大,却有一座亩许大小的池塘,只是夜色已浓,看不清更多的细节。

    程宗扬扭过头,正准备开口,却见卢景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程宗扬愕然道:“怎么了?五哥。”

    “这才几天工夫,你就勾搭上了襄城君府里的丫鬟?”

    程宗扬干笑道:“没有的事,误会误会。”

    卢景翻着白眼道:“刚才那小婢叫什么?红玉?瞧她看你的眼神,要说你们俩没点啥,我也得信埃”“五哥,你误会了,我们就是一般的交情。”

    “一般的交情会让你不声不响地登楼?”

    “刚才不是说了吗?这里平时都没人来,只要咱们在楼里别闹出什么动静就行。”

    卢景语带威胁地说道:“你要敢对不起紫姑娘……”“五哥,你就放心吧。我们两个一向是紫丫头当家作主,这点小事在紫丫头眼里,那根本就不叫事。”

    “还有月姑娘呢?”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那事你也知道了?”

    卢景翻着白眼道:“废话!”

    “那是她们两个的事,她们两个商量着办就成,我没有任何意见。你不信?我向岳帅发誓:真没有!”

    卢景哼了一声,“便宜你小子了。”

    程宗扬苦笑道:“可不是嘛。”

    卢景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我在这儿盯着,你先回去。”

    “不急,我等天亮再走。”

    不亲眼看看校尉府的布置,程宗扬总觉得放心不下。他望着夜色中的池苑,暗暗念道:死丫头此时或许就在附近,寻找出手的机会。等杀了韩定国,她多半也该消气了吧?

    夜色一点一点消融,当第一缕晨曦出现在天际,程宗扬眯起眼睛,凝神望着远处射声校尉的府郏襄城君府与校尉府并不在同一个里坊,中间隔了数重楼宇宅院,由于襄城君府相隔即远,更因为没人敢招惹襄城君和襄邑侯,因此韩定国属下的军士只占据了校尉府周边的几处高楼,没有敢来打搅襄城君。除此之外,校尉府附近所有能俯瞰府内情形的高处,都有军士把守。

    两地相隔虽远,但这点距离对程宗扬和卢景的目力来说都构不成障碍,从襄城君府西南的楼阁望去,能清楚看到射声校尉府邸的整个布局。校尉府前后分为三进,最里面是池苑。

    天色微亮,两队军士便集结起来,然后开始检查府中是否有疏漏,程宗扬亲眼看到,昨晚自己和卢景找出的漏洞在第一轮检查中就被找出,接着布置了对应的人手。校尉府的布防越往南越严密,府邸南端的池苑则是重中之重。

    昨晚看到的池塘可以证实的确存在,就位于池苑最南端,与外面的水渠隔墙相望。沿池修着长堤,堤上绿树掩映,几乎每隔十步就有一名军士或者来自建威将军府的仆役看守。池塘中心有一座小亭,通过一道石拱桥与长堤相连。

    “宴客的地点不会是在亭子里面吧?”程宗扬有些担心地说道。

    亭内虽然没有人看守,但从长堤四周任何一个角度都能看到亭子。如果韩定国与射声校尉选择在亭中会面,身边不需要带任何守卫,只要守住石拱桥就足够了。

    那亭子位于池塘正中,在这里交谈,不用担心交谈被人听到,安全方面,池塘更是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无论谁想刺杀他们,都要越过池塘,他们只要在桥头留下一队军士,就能抢在刺客之前进入亭中。

    卢景仔细看了许久,“那座池塘是唯一的漏洞。”

    “从暗渠进入?”

    卢景点了点头。

    与池苑一墙之隔,是一条小河,看得出当初建造池苑时,便是从河中引水进入池塘,池塘下方多半有引水的暗渠。问题在于暗渠的方位、大小都无从知晓,渠口多半还会有铁制的栅栏,一旦潜入之后,发现被铁栅所阻,在渠中又无法转身,被困在其中进退不得,即使对于高手来说也实在太危险了。

    程宗扬道:“先找到渠口再说。如果进不去再想办法。”卢景说得没错,池塘是唯一的漏洞,再危险也要硬着头皮试一试。

    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队军士手持装着铁钩的长杆进入苑中,然后五人一组,用铁钩探查水底。那些军士将整个池塘都检查了一遍,接着拿来渔网,在上面装好倒钩,然后沿着长堤将渔网放入水中。渔网的布置十分阴毒,放在水下一尺的位置,从水面看来没有丝毫异状,一旦有人闯入,想越过池塘,肯定会中招。同样从暗渠进入,一个不慎被卡在里面,那才是死得不明不白。

    卢景面色凝重之极,显然也感到棘手。唯一的漏洞也被堵住,想在宴饮之际刺杀韩定国,得手的可能性已经越发渺茫。

    看着渔网入水,程宗扬心都提了起来。这道布置正是针对小紫,一旦她倚仗水性潜入池塘,就等于进入死局。

    程宗扬在栏杆上拍了一把,“我去找人。”

    “哦?”

    “射声校尉与韩定国是什么交情?为什么想起来要宴请他?韩定国平常深居简出,小心非常,为什么明知道眼下有人要刺杀他,还要去赴宴?”

    程宗扬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然后道:“说不定这压根就是个圈套,套的就是咱们。我先打听一下,真要是个圈套,咱们就在路上下手,免得钻到套里。”

    “成。我在这里盯着。”

    天刚亮,红玉就到楼下守着,见到程宗扬下来,怯生生地往后退了一步。程宗扬毫不客气在她粉颊上捏了一把,“告诉夫人,我有时间就过去会她。”

    红玉又羞又怕,小声应道:“是。”说着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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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都,西郏徐璜摸着光溜溜的下巴,良久道:“射声校尉陈升宴请建威将军的事,咱家正好晓得。”

    程宗扬道:“听说韩将军回京之后极少出门,没想到陈校尉一开口就把他请去了,难道他们两个私交很好吗?”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非是私交,而是公事。”徐璜道:“前此日子有人私闯襄邑侯的禁苑,首恶虽然已经伏诛,但天子甚是不悦。因为屯骑的人也牵涉其中,天子有意启用韩将军接掌屯骑校尉。”

    程宗扬一怔,射声校尉宴请韩定国,居然是天子的意思?

    “韩将军一直在边地,这些年倒是立了不少战功。”徐璜道:“在边地,与洛都的关系就浅,有战功,就是个能干事的人。天子的意思呢,想让射声校尉先见见他,看此人是否可用。”

    “天子怎么想起来要动屯骑校尉呢?”

    “屯骑校尉姓吕,叫吕让。”徐璜缓缓道:“北军八校尉,越骑校尉姓吕,叫吕忠,长水校尉姓吕,叫吕戟。掌管宫禁诸卫的卫尉也姓吕,叫吕淑。”

    “都是吕氏的人?”

    徐璜微微点头。

    洛都常驻的军队分为南北二军,南军负责诸处宫禁的守卫,主将称卫尉,又称为卫将军。作战的主力则是北军,北军分为八支,包括中垒、屯骑、步兵、越骑、胡骑、射声、虎贲、长水,各设校尉统领,合称为八校尉。每军有士卒七百余人,另外还有一百余人的属官,总兵力在七千人以上,虽然比不上南军最盛时两万人的规模,却是汉军最精锐的主力军队。

    北军八校尉中垒校尉负责守卫北军大营,屯骑校尉主掌骑士,步兵校尉指挥步兵,越骑、胡骑拥有汉国最强悍的骑兵,射声以善射而得名,虎贲是车兵。北军士卒以良家子为主,唯一特殊的长水校尉,部属是归附的胡人。

    除了南北二军以外,天子的禁军还有两支:羽林、期门。期门是天子亲随,总数不过二百余人。羽林是天子禁军,兵力超过两千,其中一半是历次战事中死于王事的将士子孙,号称羽林孤儿。

    南北二军,加上羽林、期门,洛都常驻的总兵力在两万以上。主掌南军的卫尉是吕淑,屯骑校尉是吕让,越骑校尉是吕忠,长水校尉是吕戟,还有大量吕氏族人在各军担任中级军官。洛都的军队一多半都在吕氏的直接掌控之下,换成自己当天子,也要想办法换换人。

    怪不得韩定国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赴宴,这关系到他能不能更进一步,成为天子心腹。也怪不得吕冀肯拿出重金请阳泉暴氏出手去刺杀韩定国。他倒不见得是与韩定国有仇,只是不想把屯骑校尉让给别人,天子即使要换人,也要换成他们吕氏的自己人。

    程宗扬心里暗道:不知道如果天子得知他看中的韩将军是黑魔海的人,会怎么想?恐怕会感叹想找个信得过的人太不容易吧。

    “皇后娘娘对你进献的符箓很满意。”徐璜笑道:“他日若是有验,少不了你的好处。”

    程宗扬干笑两声,飞燕、合德这对姊妹花是历史上有名的“绝代”佳人,受尽宠爱也没能生下一儿半女,何况自己进献的符箓压根跟生子没关系,就是一道静心养神的平安符,这好处怎么看也就是一张画饼。

    “明日是朝会的日子,”徐璜道:“可要记得早些入朝。”

    程宗扬一怔,五天时间竟然这么快?明天又到了朝会的日子?

    “陈校尉宴请韩将军是什么时间?”

    “明日晚间。”徐璜讶道:“你对此事为何如此上心?”

    程宗扬早已准备好理由,赶紧拿出来道:“我担心到时会出什么变故。”

    “勿须担心。”徐璜不以为然地说道:“届时单常侍也会赴宴。”

    …………………………………………………………………………………

    位于襄城君府西南的望楼高及五丈,分为三层,每层都有长长的木梯以供上下。但对于府邸的女主人来说,望楼的装饰性远大于实用性。楼上雕栏画栋,连木梯的栏杆都涂着金粉,一柱一檐无不显示着主人的赫赫声势,至于实际用途,基本上是没有的,自从建成之后,就根本没派人驻守过。

    宏伟的望楼华丽无比,然而此时,描金绘彩的栏杆旁却蹲着一个乞丐。卢景一边盯着校尉府,一边皱起眉头,“单超?”他沉吟片刻,“倒是听说过汉宫有个姓单的太监,修为颇为不俗。”

    能让卢五哥说一句修为不俗,这个单超看来很有几把刷子。但对于程宗扬来说,现在单超修为如何并不重要,即使他是个饭桶也是个麻烦。

    “无论单超修为怎么样,他要在场,我是没办法出手了——除非连他也一块干掉。”

    卢景挑了挑眉,似乎在考虑干掉单超的可能性。

    “干掉他不可能。”程宗扬道:“天子的亲信就这么几个,如果干掉单超,等于平白帮了吕氏一个大忙。”

    天子亲政,与吕氏争权的苗头极为明显。程宗扬虽然对汉国这位天子没什么好感,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子正为权力与吕氏明争暗斗,自己出手干掉韩定国还好说,毕竟韩定国背景太不单纯,但是连单超也一并干掉,天子失去了左膀右臂,还怎么跟吕氏斗?

    “或者可以想个办法,让他赶不上宴会。”

    “这倒是个主意。明天的朝会,我来试试能不能缠住他——咦?这是在干什么?”

    几辆大车络绎驶入校尉府,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里面满载货物。从望楼上看去,远处的校尉府尽收眼底。能看到几辆大车径直驶入池苑,接着守卫的军士掀开油布,从车上取出各种器械。

    程宗扬脸色越来越阴沉。那些军士有条不紊地布置着防护措施。以池间宴客的小亭为中心,除了在池塘的水下暗设渔网,周围又陆续布下十余道机关。

    藏在树下的铁夹看似笨重,制作却精巧之极,细如发丝的机括只要一片落叶就可以触发,力道足以夹碎一头猛虎的胫骨。廊外的花丛中设着暗弩,弩锋浸过剧毒,呈现出诡异的暗灰色。卢景判断,上面用的应该是汉国军中秘制的棘毒,沾上血肉就会立即导致溃烂。树枝间藏着带有绳套的暗钩,连树皮下都埋藏着各种各样的利刃和尖刺。程宗扬亲眼看到一只灰扑扑的鸟儿落到树上,转眼就被弹起的刀光绞碎,变成一团混着羽毛的血泥。

    “妈的!”程宗扬忍不住暴了粗口,“这些家伙也太狠了吧?”

    卢景盯着射声校尉的府邸,神情同样越来越凝重。府内的防护远远超过正常的防护水准,简直就是一个精心编织的圈套,专门等着有人来自投罗网。他昨晚曾潜入校尉府,但经过这一番布置,所有可能存在的漏洞此时都已经成为密布杀机的陷阱,即使自己出手,也没有信心能够幸免。

    而这还仅仅只是开始,距离明晚的宴会还有一天半的时间,韩定国前来赴宴的时候,校尉府的戒备会更加森严。

    “取消计划。”程宗扬下了决断。面对这样的防护还要坚持刺杀,完全是送死。

    “撤吧。”卢景也不勉强,作为杀手,最要紧的并不是刺中目标,而是保存自己,一个死掉的杀手是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不行。我们要在这里盯着。”程宗扬道:“我再派些人来,盯紧校尉府,连一只蚂蚁都不能放过。”

    卢景不禁诧异,已经取消了刺杀行动,还要再加派人手在这里盯着?

    程宗扬目光在校尉府周围逡巡,“小紫……万一闯进去就麻烦了。”。

    第四章。

    这一天,程宗扬与卢景一直守在襄城君府的望楼上,紧盯着校尉府。敖润、刘诏、冯源……连鹏翼社的蒋安世等人都被调来,扮成各种路人,轮流在校尉府周围来回游荡出没。

    惊理、罂奴和卓美人儿作为小紫的侍奴,相隔数里就能被主人感应,比起其他人有特殊的优势。程宗扬没有丝毫留手,把三女都派了出去,分别守在校尉府的东、西、南三面,希望能让小紫在靠近陷阱之前先感知到她们。

    程宗扬告诉红玉自己要用望楼,襄城君一句都没有多问,便把望楼周围的几个院子腾空,派了她身边几名奴婢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中间襄城君让红玉来过几次,若是平时,程宗扬倒是有兴趣和她找点乐子,但此时半点心情都没有,只给了红玉一杯水,让她带回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宗扬越来越焦急。校尉府的布置今日整整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告一段落。继昨天在池塘中暗设鱼网之后,新布置的机关重重叠叠,沿着池塘形成一道死亡禁地,严密得令人头皮发麻。

    然而更令他焦急的则是小紫。一整天时间,小紫始终没有出现。既然她把韩定国列为目标,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程宗扬只能猜测她现在很可能还没有得到韩定国赴宴的消息,仍在别处寻找机会。

    一直守到过了子时,离天亮只剩下两个时辰,程宗扬才匆忙回到住处,草草洗浴,准备先赶去参加朝会。

    新汲的井水兜头浇下,焦虑了一整天的头脑似乎冷静了许多。小紫既然不在校尉府周围,她会在哪里呢?韩定国的建威将军府?还是刺杀韩定国只是一个幌子,她真正的目标是在另外一个方向?

    如果她的目标另有其人,究竟会是谁呢?闻清语?还是剑玉姬?

    韩定国既然是黑魔海的人,他身边的婢仆肯定也潜藏有巫宗的人。自己在校尉府周围布置的人会不会太多了?

    一个个问题想得脑袋发胀,程宗扬又举起一桶水,兜头浇下。清冽的井水溅在青石板上,淙淙响着流入排水沟。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正准备抹干身体,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程宗扬停下手,警觉地竖起耳朵。这处宅子的正门外是一条死巷,除了有些不厚道的家伙找不到厕所跑来撒尿,根本不会有人路过,可这大半夜的,谁会骑着马冲来撒尿?这些人敢公然违反宵禁,纵马夜奔,难道是找自己的?

    果然,马蹄声在门外停下,接着有人擂响大门,喝道:“里面的狗贼!赶紧给大爷开门!”

    “装什么缩头乌龟?滚出来让大爷看看你有几只眼!”

    “兄弟们!把门砸开!”

    “砸!”

    叫骂声中,大门被撞得咣咣作响。程宗扬黑下脸来,这是洛都的游侠少年来找麻烦了。

    高智商当日跟人冲突,虽然被暴揍一通,好歹只是受的跌打挫伤,贴了几天狗皮膏药,已经恢复大半。问题是他好死不死地捅了别人一刀,还把人捅死了,捅死的还是郭解的外甥。事情已经过去五六天,据说洛都本地几个大豪出面,才劝说郭解的姊姊先收殓了儿子的尸体。眼下斯明信亲自去找郭解开说此事,至今还没有回来,那些与郭解外甥交好的游侠少年却没有闲着,一直在打听高智商的下落,这会儿是找上门了。

    富安坐在高智商的卧房门边,身上裹着条毯子,脑袋一栽一栽地打着盹。听到动静,他猛地抬起头,后脑勺撞到门板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一边捂着脑袋,一边爬起来,先拉过板凳挡住衙内的房门,然后跑到大门边,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大门“咣”的一声,撞在富安脸上,富安一屁股坐倒,右脸顿时青了一块。

    “里面有人!”

    “兄弟们加把劲!把门踹开!”

    “敢杀我大哥!砍死他!”

    几名少年叫嚣着去踹大门。忽然大门打开尺许,一颗巨大的头颅伸了出来。那头颅犹如猛豹,两只巨眼青光闪动,大半张脸都被青黑色的兽斑覆盖,唇外生着可怖的獠牙,完全是非人类的存在。大半夜猛然露出这么个狰狞的画面,简直跟噩梦一样。

    几名少年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鸭蛋。接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带着野兽般腥臭气息的口水雨点般洒在脸上,几名少年当场就尿了裤子。

    几匹坐骑嘶鸣起来,奋力挣开缰绳,往巷外狂奔出去。那怪兽张开大口,獠牙犹如尖刀在血红的大口中发出白森森的寒光,牙缝里还带着血丝,象是刚嚼了两个活人,还没吃饱。

    几名少年一个个面无人色,裤裆里湿漉漉的,一双腿就像麺条一样,直想往地滑。忽然有人发了声喊,几名少年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滚下台阶,哭喊着逃散一空。

    青面兽打了个响亮的饱嗝,满意地咂咂嘴,然后“呯”的关上大门,抓起富安挟到肋下,回到院内。

    程宗扬一边抹着身上的水迹,一边道:“嘴脸收着点,大半夜的,别把人吓死了。”

    青面兽咧开大嘴,露出一个可怕到极点的笑容,“吾晓得。”

    “宅里让哈爷多费点心,万一有人来找麻烦,别跟他们客气,只要不出人命就行。”

    “诺。”

    “老富,你没事吧?”

    富安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大着舌头道:“没事,没事……”“得,让哈爷再给你开副膏药贴贴。”

    那帮少年吓破了胆,没有再回来搅扰。程宗扬换好衣冠,已经是寅时,敖润等人都在校尉府,他只带了毛延寿和三名从临安来的禁军士卒,一道前往南宫。

    天色微亮,宫内已经是车马云集,诸位有内朝加官的官员聚在玉堂前殿,等候天子启驾。

    几位中常侍都在座,却没看到蔡敬仲。徐璜脸色十分难看,一盏茶工夫就逮着殿里的小黄门骂了三回。

    “蔡常侍怎么还没来?赶紧去催!”

    唐衡劝道:“稍安勿燥,稍安勿燥。”

    具瑷在一旁温言细语地劝慰单超,“借钱容易还钱难,单兄也不必多虑,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姓蔡的一个?”

    单超正襟危坐,冠上的金珰貂尾一丝不乱,一张脸阴沉得像要下雨一样。开玩笑,他可是借了一百万钱给蔡敬仲,这钱若是要不回来,等于大半辈子都给姓蔡的干活了。

    “来了!来了!”一名小黄门奔了进来,喘着气道:“蔡常侍来了!”

    几名中常侍“呼喇”一声都站了起来,像变脸一样堆起笑容,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单超都扯起唇角,目光热情地望着殿门,眼巴巴等着蔡敬仲进来。

    蔡敬仲刚一进殿,几名中常侍就蜂拥而上,亲热地说道:“蔡常侍!你可算来了!”

    蔡敬仲似乎一夜没睡好,只淡淡点了点头,向众人还礼。

    “银耳汤!刚熬好的,里面调了蜂蜜,蔡兄来尝尝。”

    “坐坐!一大早从北宫过来,辛苦辛苦。”

    “一点眼色都没有!”徐璜朝旁边的小黄门喝斥道:“还不赶快给蔡常侍捶捶肩!”说着又堆起笑脸,“老蔡啊,赶紧坐下歇歇,有话咱们一会儿再说。”

    蔡敬仲风轻云淡地说道:“有事吗?”

    徐璜搓着手道:“一点小事……老单,你先说。”

    单超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也没什么,就是那个……那个……”蔡敬仲左右一看,顿时明白过来,微笑道:“原来如此。可是利钱之事?”

    “不是……”徐璜刚说了一半又改口,“是!老蔡啊,咱们这么多年交情,大伙一样是借钱,凭什么你给我的利钱就比老单低一半呢?”

    “这个是看本金的厚保超过一百万钱,是一本一息。一百万以下利钱要低一些。”

    “那也低得太多了,”具瑗道:“我好歹也拿了十万钱,你才给我六成的利息?”

    “不对啊!”徐璜道:“老具拿十万,你给六成的利钱,我拿二十万,比他还多一倍呢,你才给我五成的利钱?老蔡,你这可不厚道啊!”

    蔡敬仲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摇了摇头,“五成、六成——这些小数哪里还用计较?便是二倍,三倍又如何?你把话放这里,只要有人能拿来五百万钱,三个月内,我给他两倍的利钱,一千五百万钱铢,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众人瞠目结舌,良久唐衡才道:“蔡常侍,你从哪儿弄这么多钱?”

    蔡敬仲笑而不语,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两倍的利钱?借一还三?”徐璜道:“真的假的?”

    “便是借一还八又如何?”蔡敬仲一张口几乎让众人都晕过去,他掷地有声地说道:“纵然一本九息,借一还十也不在话下!”

    众人都听得呆了,借一还十?十万钱三个月变成一百万,再有三个月,一百万变一千万,再有三个月,一千万变成……众人都不敢再想下去了。只要一年时间,家资亿万不是梦啊,而这只用投入十万钱。几位中常侍虽然参政不久,都不算富人,可几十万钱还是拿得出来的。真咬咬牙,像单超一样凑个百十万钱,也凑得出来。一百万钱三个月一千万,半年一亿,九个月十亿,一年之后就是一百亿钱……几位中常侍眼冒金光,忽然旁边有人重重咳了一声。程宗扬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别说十倍利息,就是一百倍、一千倍,姓蔡的也敢说,反正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剩下这些倒霉蛋,哭都没地哭去。

    几名中常侍也清醒过来,本来说好找蔡敬仲要钱的,结果被他一通忽悠,说得大家都心动不已,恨不得再多借给他几个,这到底算怎么回事?

    徐璜咳了一声,“老蔡埃”

    蔡敬仲道:“找我有事?”

    徐璜一推单超,“是老单找你有事。”

    单超心一横,开口道:“为钱的事!”

    蔡敬仲恍然道:“上次说的二百万钱,我只是随口一提,没想到单兄居然当真了。不过单兄若是凑够了,那也好说了,还按一倍的利钱,三个月后给你四百万。”

    单超颈中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不是……”唐衡笑着接口道:“蔡兄误会了。单兄那钱本来是打算买宅子的,昨天看中了一处宅院,还差了些钱,眼下房东催得正急,只好找蔡兄拿些钱使。”

    “原来是这样埃好说。单兄要多少?一百万钱够不够?要不要我再借你一些?利钱好商量,一个月内还的话,一成的利钱即可,总不会让单兄吃亏。”

    单超不擅言辞,此时舌头像打结一样说不出话来。唐衡笑道:“用不着,用不着。就那一百万钱,足够使了。”

    “要钱容易。”蔡敬仲毫不含糊,“只不过单兄没有早点说,我身上此时只有……”蔡敬仲数了数身上的现款,“只有五枚金铢。剩下的我给你打个欠条,一会儿散朝,单兄去我那里取就是。”

    徐璜笑道:“咱们一个殿里来往的交情,哪里用打什么欠条呢?那就打一个吧。”

    蔡敬仲随身带着白纸,当即抽出一张,让人拿来笔墨,“中常侍蔡敬仲向中常侍单超借款一百万钱,今还欠款一万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龋鸿嘉三年八月二十七日。”一式两份写罢,然后按上指印,递给单超,也按了指樱众人原本担心蔡敬仲借钱不还,此时见他如此爽快,都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徐璜等人本来也想把钱讨回来,眼见有了欠条,又动了心思。

    蔡敬仲是个明白人,一看他们的神情哪里还不明白?笑道:“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几枚银铢,先还各位一枚略表心意,余下的都打成欠条,散朝后各位一并去龋若是不取也无妨,利息照旧。”

    众人笑逐颜开,“这怎么好意思?”

    “那就打吧……”

    “我来磨墨。”

    “老具,把纸扶好!对了!对了!”

    蔡敬仲一口气又写了四份欠条,连未在场的左悺也得了一份,四份欠条格式一样,都是:中常侍蔡敬仲借中常侍某某若干万钱,还欠款一百钱,所余款项朝会之后另取,下面是签名和年月日,双方分别按上指樱每份都是两张,双方各持一张。

    众人各自拿好自己的欠条,小心藏在袖里。

    蔡敬仲意犹未尽地说道:“还有吗?”

    众人都笑道:“没了,没了。”

    蔡敬仲随意说道:“这钱若放满一个月,先付利钱两成;满两个月,利钱五成;三个月期满之后,连本带息一并付清。只不过诸位的钱不满一百万钱,只能按六折计了。”

    徐璜道:“老蔡啊,以咱们的交情,怎么能打六折呢?我说……”没等他说完,众人便拦住他,满口道:“无妨,无妨。”

    虽然徐璜还嫌不足,但能拿到欠条众人也都满意了,几名中常侍收好欠条,各自散去。程宗扬趁周围没人,走到蔡敬仲身旁,低声道:“怎么回事?你真打算要还钱?”

    蔡敬仲一副“被你小看了”的表情,“当然了,这还有假?”

    “得了吧,你要没耍诈,我程字倒着写!”

    蔡敬仲怫然道:“你这是看不起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蔡敬仲岂是赖账的小人?况且就一万多钱,我哪里还不出来?”

    蔡敬仲前半截义正辞严,让程宗扬惭愧不已,还觉得是自己想歪了,结果后面一个转折,让他差点没反应过来。

    “一万多钱?等等!你不是借了一百好几十万吗?”

    “我不是还了吗?”

    “你不是才还了一万多吗?”

    “不能乱说!”蔡敬仲严肃地说道:“欠条上可是写的明明白白:借款一百万钱,还欠款一万钱。”

    “打住!是‘还’,还钱的还,你只还了人家一万钱。”

    蔡敬仲凛然道:“白纸黑字,岂能作假?我方才写欠条的时候,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谁说什么了吗?明明是‘还’欠款一万钱——‘还有’的还,还欠着一万钱。不信看欠条,上面写着呢。告诉你,拿着这欠条,告到天子面前我也不怕。想黑我的钱,没那么容易!”

    蔡敬仲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程宗扬哑口无言,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大哥,你真黑。”

    “不是我黑,是他们没文化。”蔡敬仲拿出一把欠条,一边沾了吐沫点着,一边感叹道:“单超一百万钱,徐璜二十万,具瑗十万,唐衡三十万,左悺二十万——加起来我还欠他们一万零四百钱。花一百八十万钱学点文化,亏了吗?真不亏,实在是太值了。”

    程宗扬不由感叹,徐璜等人去要欠条实在是下了一步大大的臭棋,没有欠条还好说,有了这张欠条,几位中常侍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蔡敬仲收起欠条,然后抬起眼,语重心长地说道:“试验室的事……”这事一谈起来就没头了,程宗扬赶紧打断他,“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我一定抓紧!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蔡敬仲拍了拍他的手,一切尽在无言中。

    “天子启驾!”

    几名小黄门在殿外齐声高呼。众人纷纷起身,前去迎接。

    参加朝会的内朝官员跟随车驾,鱼贯穿过嘉德门,来到崇德殿的丹墀之前。以丞相为首的外朝官员由正南方的章华门入内,早已在丹墀前等候。数百名官员都穿着黑色的袍服,宽大的衣袖一直垂到脚前,一眼望去,黑鸦鸦一片,唯一的区别只有头上的冠饰。

    官员们各自捧着笏板,低头看着脚尖,虽然数百人聚在一起,却静悄悄不闻丝毫声息。程宗扬悄悄抬起眼,面前是南宫最宏伟的主殿:崇德殿。整座大殿位于五层台陛之上,每层台陛都高达及许,从下望去,宫室犹如浮在云端。脚下的丹墀漆成丹红的颜色,色如烈火,象征着汉国的火德。主殿两侧各有一尊十几丈高的金人,手中托着巨大的金盘,宛如威严的神祇,俯览众生。

    片刻后,鼓声响起。官员们黑色的衣袂同时扬起,迈步踏上台阶。台陛高度五丈,长近二十丈,从阶下登到殿前,相当于一口气爬上五层楼,如果换成晋宋两国,只怕有一半官员中间都得歇几回。汉国这些官员却是步履矫健,中间几名须发苍苍的老者也显得老当益壮,丝毫不见颓态。

    到了殿前,众人脱下靴履,只留布袜,接着鼓声变得急切,无论文武重臣,都抱着笏板一路小跑的疾趋而入。

    群臣趋之若骛,唯有一人仍然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昂然入殿。从容的步伐将周围的重臣衬得如同奴仆。

    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谒赞不名——能在朝中得到这种待遇的,除了开国丞相萧何,就唯有如今这位天子名义上的舅父,襄邑侯吕冀。他一手按着佩剑,迈步进入殿中,这边早有内侍列好席位,请他入座。

    程宗扬没见过晋国的朝会,但汉国的朝会明显与宋国不同,殿内摆着成列的长几,几后放着坐垫,群臣按席而坐。由于臣属众多,大都是数人同席,但在席位最前面,摆放着三张单人的席位,分别属于群臣之首的丞相,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以及主管军事的大司马。朝会上除天子之外,唯有这三位重臣拥有专席,号称“三独坐”,以示尊荣。然而此时,殿上却多了襄邑侯吕冀的席位,与三公分庭抗礼。

    霍子孟辞去大司马一职,保留了大将军的称号,此时抱病无法参与朝会,席间唯有丞相韦玄成与御史大夫张汤。

    程宗扬一直挂念着校尉府的事,连朝会都心不在焉,眼睛看着脚下的地板,脑子里却在想着死丫头这会儿到哪儿了。忽然耳中飘来一个熟悉的名字,让他浑身打了个激零:王哲!

    殿上一名官员正在慷慨陈辞,“左武军败于大漠,丞相韦玄成难辞其咎!臣伏请天子下诏,诛韦某以谢天下!”

    刚才还坐在席间的丞相韦玄成此时已经免冠跪地,神情肃然地一言不发。

    天子的面容隐藏在冕旒之后,看不清他的神情。那官员说完之后,殿内一时间鸦雀无声。

    片刻后,一名官员挺身出列,捧着笏板躬身道:“臣五鹿充宗,有本启奏陛下。”

    负责维护殿内秩序的御史大夫张汤开口道:“讲。”

    五鹿充宗道:“方才王御史称,左武军孤悬大漠,粮草不继以至全军覆没,其罪在丞相韦玄成一身。然左武军孤军深入数千里,直至兵败,朝廷方知此事,王哲岂无罪责?”

    声称要诛杀丞相的御史王温舒抗声道:“王大将军名动天下,左武军又是百战精锐,所攻之草原兽类,阖族不过数千口。据臣所知,左武军虽然远在域外,但每日皆有回报,朝廷对其行止了如指掌,岂有不知之理?所谓兵马未动,粮秣先行,敢问五鹿少府,王哲身在域外十有余年,莫非朝廷均不知其事?左武军粮草供应难道与丞相无关?”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点头。丞相为百官之长,负责朝廷的收支用度,若说对左武军的行动一无所知,推托之辞未免太过明显。

    王温舒转身对五鹿充宗道:“阁下身为少府,对左武军行止有所不闻,理所当然,丞相岂能不知?”

    等众人议论声平息,五鹿充宗开口道:“王御史有所不知,左武军粮饷一向由少府开支。”

    此言一出,殿中立刻哗然。吕冀独居一席,原本象是看好戏一样看着两人争论,听到此言,也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少府掌管的是天子私产,按汉律,山海池泽所出归天子所有,天子平日的支出,宫廷费用,以及祭祀、赏赐由少府开支。左武军作为朝廷的军队,由少府开支军费,完全不合理。

    程宗扬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王温舒和五鹿充宗唱的是双簧啊,丞相韦玄成根本就是个幌子。王温舒攻击丞相,五鹿充宗站出来替韦玄成辩解,其实要说的就是最后这句:左武军是天子自己掏腰包供应的军队。

    问题是他们两个为什么这时候站出来提到左武军的事?作为亲历者,程宗扬知道左武军兵败大草原,固然是因为遇到了一支原本不应该出现的军队,但很大程度上与后勤不足有关。他还记得自己来到六朝之后吃的第一顿饭:白水马肉,更记得孟非卿曾经透露过:有人泄漏了左武军的行踪,才使得罗马军团能在大草原上准确地伏击左武军。

    左武军兵败是在天子亲政之前,当时主掌军事的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子孟,而主持少府,掌管左武军开支的只可能有一个人:太后。

    王温舒与五鹿充宗拿出左武军大作文章,目标究竟是霍子孟,还是太后?还是仅仅在于大司马大将军这个头衔?

    哗然声中,御座之前的小黄门开口道:“天子有诏,此事勿须再议。”

    王温舒、五鹿充宗立刻敛旗息鼓,伏拜道:“臣遵旨。”

    韦玄成除去免冠谢罪,一句话都没说,此时也叩头领旨,若无其事地回归座席。

    在洛都待了这么多天,程宗扬也知道了一些汉国朝廷的路数。汉国初期,丞相总揽朝政,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武帝秉政之后,觉得丞相权力太大,设置内朝分夺丞相的权力。时至今日,丞相虽然仍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长,但在朝廷中的存在感已经十分薄弱,不要说比起吕冀,就是比中常侍这些天子近臣,影响力也差了一截。

    由于有内朝官的存在,汉国的权力大部分收归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的内朝,丞相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了一个摆设。像韦玄成,一边喊打喊杀,一边替他说话,但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当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双方互喷口水的幌子而已。

    王温舒翻出左武军覆没的旧事,最终以天子下诏勿议而结束。事情虽然看似掀过,但曲已终,人未静。朝中明眼人都知道,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左武军在覆没一年多之后,又重新成为左右汉国朝局的一步乱棋。但也仅仅是棋子而已,王哲和左武军将士的生死并没有被任何人放在心上。

    除了程宗扬。

    他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御座——此举不合朝廷礼仪,如果被御史看到,少不了弹劾他目无君上。但作为一个的六百石小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中这个不起眼的存在。同样也许不会有人想到,整个朝会数百名官员之中,唯一真正在乎王哲和左武军的人,会是一个只负责诸侯交往礼仪的大行令。

    程宗扬暗暗握紧拳头。既然有人提及此事,自己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也要弄清楚左武军为何覆没。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操纵让王哲和他的将士走上绝路。

    …………………………………………………………………………………

    程宗扬还挂记着小紫,朝会一散,就立刻想要告辞。没想到内侍传出话来,让他在玉堂前殿等候召见。

    “程兄好运气,这么快就能奉诏入觐。”

    今天正好又是东方曼倩当值,照旧在殿前执戟。程宗扬再急也不能不理天子的诏书,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倒是能聊聊天。

    “孟舍人呢?没去告你的状吗?”

    “哈哈,一个侏儒小儿,能奈我何?我倒是怕他不告,耽误了我东方曼倩贱名上达天听。”

    “这话怎么听都透着一股不甘心,老东,你就这么想当官?”

    东方曼倩洒然道:“我想当官只是为了活着,倒不是活着就为了当官。”说着吟道:“明者处世,莫尚于中;优哉游哉,于道相从。首阳为拙,柱下为工;饱食安步,以仕代农;依隐玩世,诡时不逢。”

    程宗扬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等他说完,然后问道:“什么意思?”

    东方朔大笑道:“好个不学无术的小子。明智之人,求中而已。襄邑侯入朝不趋,赞谒不名,尊宠古今少比,依我看来,却是危若累卵。下愚之人,汲汲于田野之间,操劳终日,难求一饱。此二者,吾所不龋所欲者,唯玩世而已,行与时违,而不逢其害。”

    “这算是明哲保身?”

    “知我者,程兄也。”

    “那也不一定非要当官埃”程宗扬引诱道:“不想干农活,东方兄还可以经商嘛。”

    东方曼倩微笑道:“敢问程兄,此生可曾求过人?”

    程宗扬沉默片刻,“很多。”

    “人生于世,无不需要求人。农夫有皇粮国税,官租徭役。若是成了一方豪强,不必亲自操劳农事,还要担心破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商贾之人,为了些许蝇头小利日夜奔忙,而三五小吏便能让其倾家荡产。若是当了小吏,上面还有主官,主官上面更有主官,百官之上还有丞相,可便是当上丞相又如何?天子一怒,一封诏书,便得自荆”这是社会的生态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若是不想被吃,只能爬到生物链的最顶端,当最大的那个——在宫里谈这个,这是要造反吧?程宗扬赶紧拉回话题,“那你还想当官?”

    “当什么官?我只想当一个近臣。人生在世,反正是要求人,与其讨好央求那么多人,不如讨好天子一人。荣华富贵非我所欲,优游此生便已足矣。”

    程宗扬想了一会儿,叹道:“你这个要求太高了,我恐怕是满足不了你。”

    东方曼倩笑道:“怎么?程兄想笼络我吗?”

    “我还真想过,但不知道东方兄这样的大才,应该怎么用才好。”

    东方曼倩大笑几声,然后道:“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道侧,匠人不顾,大而无用,此之谓也。”

    程宗扬虽然被东方曼倩称为不学无术,但这段话出自庄子名篇逍遥游,以前倒是读过的。说的是惠子以大树为喻讽刺庄子,称其大而无用。庄子则回答说正是因为无用,这棵大树才能逃过匠人的斧刃。像东方曼倩这等人物,连一代雄主也难以用之,他虽然自命弄臣,可天子何尝不是被其所弄?其实他所作的只是自己而已,想把他收入囊中,着实是小看了他。

    程宗扬笑道:“听说东方兄刚刚净身出户,除了身衣服什么都没带,浑身上下不名一文,亏你还笑得这么开心。”

    “要说还是程兄送来的运气,”东方曼倩笑道:“那日与程兄分手,倒让我在乐津里遇到一个入眼的女子,这几日便准备下聘。到时只怕还要向程兄借些钱用。”

    “好说,多少钱?”

    “十贯足矣。”东方曼倩说着拉起衣袖,露出腕上一条络子。那络子打得极为精美,上面系的却非金非玉,而是一枚不起眼的铜铢。

    “说我不名分文可就过了,我身上倒还有一文,加上程兄的一万钱,用来下聘正好是万里挑一。”

    程宗扬玩笑道:“东方兄的意思,这娘子算是咱们两个合娶的吗?”

    东方曼倩大方地说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明年此时,程兄尽管自龋”如此洒脱,程宗扬自问这辈子都做不到,闻言只有苦笑而已。

    东方曼倩忽然扬了扬下巴,“那个不是你的家仆吗?前几天刚喝过酒的。”

    程宗扬抬眼看去,却是敖润。他正在殿外和一名内侍说着什么,汉宫虽然管得不严,终究是天子所居,敖润能混到这里就不错了,想靠近天子寝宫却没那么容易。

    程宗扬心里一紧,难道是小紫的事?他急忙出殿,却被一名小黄门拦祝“程大夫,天子随时可能召见,你要这么出去,万一上面怪罪下来,小的可担当不起。”

    东方曼倩笑道:“如何?”

    程宗扬知道他是揶揄自己,身为官员,远不如当个弄臣轻松,这会儿被他奚落,也只有苦笑。

    “我去帮你看看吧。”东方曼倩执戟过去,与敖润交谈几句,然后表情古怪的回来。

    “他不肯说,非要见到你才开口。”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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