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第二十五集 汉国篇(1/2)

作者:弄玉&龙琁

    本集简介:

    云苍峰来到洛都与程宗扬商讨要事,两人决定趁着天子卖官职的机会,往汉国朝廷上多塞几个自家人进去,却不料误打误撞,云家举荐的人才正是天子极想笼络的大人物!

    吕不疑决定杀除阳泉暴氏,程宗扬和卢景欲反将一军,双方各怀鬼胎,但吕氏调动四尉兵力,实力相差悬殊,众人只能四散分逃。而留在城中的高智商等人被吕家死士杀进屋内,只有老兽人稍能抵挡,情况危急……。

    第一章。

    洛都北依邙山,南邻洛水,地势北高南平。从北宫的阙楼望去,数不清的宫阙殿宇依地势逐次升高,重重叠叠直上天际,最北部的永安宫台陛与正中的德阳殿殿顶几乎平齐,望之如在云端。

    吕后立在阶前,一手拿着几枚金灿灿的稻粒,逗弄着去喂架上的五彩鹦鹉,她梳着云髻,穿着长长的黑色冕服,淡淡道:“你说,阿寿是用香灰传讯?”

    在她身后,那个容貌平常的中年妇人开口道:“襄城君一个字未曾写完就停下手,似乎是被人下了禁制。情形不明,我只留话让她入宫,便告辞了。”

    吕后冷笑道:“那老贼倒是好手段,竟然找到阿寿。”

    胡夫人道:“只怕与那老贼无关。”

    “哦?”

    胡夫人摹仿着襄城君手指的动作,在空中勾勒出那个字迹,是一个未写完的龙字。

    望着她指尖的动作,吕后眉梢缓缓挑起,最后皱起眉头,有些意外地说道:“龙宸?”

    胡夫人点了点头。

    吕后神情变换,从疑惑,到忿然,最后变得冷峻异常。整座大殿鸦雀无声,旁边的宫人内侍仿佛都感受到殿中肃杀的气氛,一个个都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那只鹦鹉歪着头剔着羽毛,眼见女主人的手掌停在半空,手心放着稻粒,它低下头,用又弯又尖的长喙去啄稻粒。忽然那只白晰优美的手掌一紧,拧住它的脖颈,接着往地上一掼,五彩的羽毛沾着鲜血一阵乱飞。

    吕后恨声道:“这些该死的蠹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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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宸?”屏风后面,程宗扬也是一脸的困惑。

    小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你以为她要说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宫里来人,她觉得见了救星,暗中传讯说她被咱们控制了,想让人把她救走?”

    小紫挑起嫣红的唇角,“这么好玩,她怎么舍得走呢?”

    “哈哈。”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口气中充满了不信。

    小紫笑吟吟道:“程头儿,你放心好了。她就是死了也不会出卖我们的。好了,我要走了。”

    程宗扬立刻炸毛,一把拉住她,“你还想跑?去哪儿?”

    “人家去鬼市买点东西。”

    “鬼市?”洛都九市自己早就背熟了,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个鬼市。

    “就在北边啊,离城很近的,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是多久?”

    “大概到明天早上吧。”

    “那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老婆来了,难道不去接她吗?”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我老婆不就是你吗?”

    “大笨瓜。”

    小紫抱着雪雪,然后唤上惊理,从秘道离开。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后奔进奥室。室内只剩下罂粟女,此时正在整理女主人带来的铁箱。那只机械蜘蛛已经分解成零件,逐一放在小格子内进行修复。昨日刺杀韩定国时,蜘蛛多处受损,腹内安装的毒针也消耗一空,要大修一遍才能继续使用。

    程宗扬劈头问道:“云三爷来了吗?”

    “按照前天舞都传来的消息,路上顺利的话,这会儿就快到洛都了。”

    程宗扬知道云苍峰近日会来洛都,却没想到会是今天。自己能把云如瑶讨到手,可以说是千辛万苦,九十九个头都磕了,也不差这一个。现在云三哥亲自来洛都,说什么也要去接。

    “云如瑶——你们少奶奶是不是一起来了?”

    “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别摆弄那个了!赶紧通知老敖,让他带车过来——别用官车!”

    罂粟女扣上铁箱,“主人的衣服要换吗?”

    为了进出襄城君府,程宗扬身上穿着府中奴仆的青衣。如果让云苍峰看见自己来洛都没几天就给别人当了奴仆,少不得要当场悔婚。

    “来不及了。你去找老敖,剩下的不用管。”程宗扬说着唤道:“来人!”

    红玉小心翼翼地过来,“公子。”

    “去给我找几件衣服。叫孙寿过来,给我梳头。”

    “是。”

    不多时,襄城君带着一股香风进来,她跪在程宗扬身后,拿起自己的象牙梳子,细致地给他梳理头发。

    程宗扬心下安定了一些,襄城君府位于城南,邻近洛水,等敖润赶来,驱车渡过浮桥也用不多少时间。

    程宗扬想着问道:“洛都是不是还有个鬼市?”

    襄城君半是惊讶半是娇媚地轻笑道:“公子连鬼市都知道,果然是苏姨的心腹呢。”

    她一边梳着程宗扬的头发,一边道:“鬼市在邙山脚下,每隔十日才开市一次。虽然也是市集,却与其他九市不同,要到子时开张,天一亮就关门。勉强说的话,算是黑市。里面卖的都是些见不得光的东西。”

    程宗扬心里打鼓,死丫头不会是想去黑吃黑吧?

    “卖的是赃物吗?”

    “什么都有。各种奇珍异宝,法器灵兽,珍闻秘辛,甚至还有人口交易。”襄城君道:“奴家小时曾随苏姨去过一次,苏姨离开后,就没敢再去过。公子可是要去鬼市吗?”

    “是你紫妈妈要去。”程宗扬一边说一边从镜中观察她的反应。

    襄城君担心地说道:“鬼市鱼龙混杂,妈妈怎能自己去呢?”

    “她带着惊理呢。”

    “啊!”襄城君大吃一惊。

    程宗扬镇定地说道:“怎么了?”

    襄城君看了看周围,确定罂粟女不在室内,才低声道:“奴家还没有来得及禀知公子——那个惊理,是龙宸的人。”

    “你怎么认出她的?”

    “奴家以前见过她。”襄城君道:“外子以前和龙宸的人有过交往,那个惊理当时就在其中,只是奴家在屏风后,她却未见过我。”

    “吕冀还和龙宸的人打过交道?”程宗扬笑道:“你是堂堂的封君,襄邑侯的夫人,还怕什么龙宸?”

    “公子有所不知,”襄城君犹豫了一下,小声道:“苏姨在时,洛都颇有些狐族的同胞,但这些年逐渐消失殆尽,只余下奴家一个,其他人大都是死在龙宸手中。”

    “为什么?龙宸和狐族有仇吗?”

    “奴家也不知晓。只知道龙宸一直在暗中追杀狐族后裔,若非奴家有封君的身份掩饰,没有引起他们的疑心,说不定早已被他们找到杀死。”襄城君心有余悸地说道:“遇到公子之前,奴家还一直担心,苏姨是不是也……”

    难怪襄城君在两名侍奴面前那么乖巧,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她昨晚已经露出狐尾,身份再无法掩饰,因此脱离惊理的视线之后,她立刻设法示警救助。

    “那位胡夫人,也是狐族的人?”

    “不是。她是太后的心腹,以前和苏姨私交极好。苏姨离开后,多亏她照顾奴家,后来还说服了太后,让吕孙两家结为姻亲。”

    程宗扬心下暗惊,襄城君嫁的是谁?吕冀。

    吕冀是谁?太后的嫡亲弟弟!

    胡夫人能说服太后,把一个狐族女子嫁入吕氏后族成为正妻,她对太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太后的心腹女官,与苏妲己私交极好……难道她是苏妲己那个未曾露面的结拜姊妹,九面魔姬?

    程宗扬试图回想那位胡夫人的相貌。自己以前在摄像机中已经见过她,只是那位胡夫人貌不惊人,又站在太后身后,形如婢妇,很容易把她忽略掉。程宗扬思索半晌,赫然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她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有一个平平常常的模糊印象。

    襄城君道:“龙宸的人最是冷血无情,全无情义可言,只要出够价钱,随时都会翻脸不认人,公子千万不能相信她。”

    程宗扬回过神来,襄城君传讯的举动自然瞒不过收取了她魂魄的小紫,只不过自己原以为她是向宫里来的人传讯,揭穿自己和小紫的身份,没想到她怀疑的却是惊理。

    襄城君压低声音道:“何况紫妈妈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被龙宸知道。”

    程宗扬心下诧异,难道她看出了小紫压根与她那位苏姨无关?也难怪,死丫头似乎根本没打算隐瞒什么。对小紫来说,襄城君就是一只煮熟的鸭子,怎么也飞不出她的掌心。

    “你紫妈妈的身份怎么了?”

    襄城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公子不知道吗?紫妈妈是最纯正的天狐血脉,万一被龙宸的人察觉,只怕会引来危险。”

    程宗扬听得莫名其妙,死丫头什么时候改的血型?竟然还天狐血脉?

    “你没搞错吧?”

    “奴家绝不会认错。”襄城君眼中泛起一缕异样的光彩,“妈妈曾经让奴家尝过她的一滴血——那是最纯正最高贵的天狐血脉,拥有数不尽的神通和无穷变化……”

    襄城君禁不住用舌尖舔着唇瓣,眼中流露出痴迷的神情,仿佛在回味那滴天狐之血的美妙滋味。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襄城君确实没有出卖他和小紫。因为在她眼里,自己和小紫都属于狐族一脉,是真正的同族。其他人无论与她再亲近,都是非我族类的外人。狐族生性多疑,但因为数量稀少,却是一个很注重血缘的种族,确认了他们的狐族身份之后,襄城君再多疑也不会疑心到他们二人头上,只是对罂粟女和惊理颇具戒心。

    同样,狐族更在意血脉的等级,血统越纯正,在狐族中的地位就越高,传说中的天狐血脉是狐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即使小紫没有收取襄城君的一魂一魄,只要显露出天狐血脉,就足以让襄城君服服帖帖。

    程宗扬纳闷的是,小紫用的什么手段,让襄城君对她的天狐血脉深信不疑?小紫从苏妲己身上取来的血只有一滴,这会儿还好端端封在琥珀里,难道她这些日子也遇到了狐族中人?

    “奴家已经泄漏了身份,只怕龙宸很快就会来人。”襄城君道:“奴家死不足惜,可紫妈妈若是遇险,奴婢就百死莫赎了。”

    “不用再说了。这事有你紫妈妈安排。你只要自己小心些,别让她们看出你已经知道了她们的身份。”

    襄城君松了口气,“奴家知道了。”说着媚艳地笑道:“公子放心,奴家自不会让她们看出端倪。”

    襄城君将程宗扬的长发束在头顶,用一块青布方巾裹好,然后戴上一顶轻便的纱冠。

    红玉取来衣物,双手举过头顶。襄城君府中的衣物自然是极尽华丽。程宗扬挑了件不那么晃眼的,由襄城君亲手替她换上。

    襄城君屈膝跪在他面前,帮他系着衣带,水汪汪的美目又湿又媚,腻声道:“公子……”

    程宗扬在她妖艳的粉颊上捏了一把,“乖乖在这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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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驰出津门,敖润背着铁弓,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另一边则是神情剽悍的吴三桂。

    程宗扬坐在车中,车帘高高卷起,一边看着几张红纸书写的礼单,一边庆幸地说道:“幸好冯大法够仔细,先带了人在城外迎接,还准备了礼物。老敖,这些东西是你去买的?”

    敖润道:“洛都市面上货色齐全,没费多少事就买来了。”

    “是吗?”程宗扬打趣道:“我怎么听说是人家延香买的,你就跟在后面打个杂什么的。”

    敖润脸上一红,“那啥……她是本地人,对洛都的市面比我熟,东西可都是老敖扛的。”

    “咦?”程宗扬拿着礼单道:“这里面怎么还有香包、水粉呢?老敖啊,你不会是给人家买东西,还顺手记到我的账上了吧?”

    敖润像火烧屁股一样从鞍上站起来,脑袋几乎伸到车窗里,埋怨道:“冯大法这干的什么事!那些水粉明明是我自己掏的钱……”

    吴三桂笑道:“老敖,程头儿诈你呢——礼单上压根就没水粉。”

    敖润一张老脸红得猴屁股似的,讪讪道:“程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知道老敖不识字,还这么蒙我?”

    程宗扬笑道:“要不这样你能说实话吗?”

    敖润臊眉搭眼地说道:“我也没别的心思……就是想着辛苦人家好几天,心里过意不去,给她买了点水粉……”

    “就一点水粉?”

    “还有条帕子……”敖润耷拉着脑袋道:“她没要,我又拿回来了。”

    “瞧你那点出息!”吴三桂道:“她不要你不会跪下来求她?你跪到天亮试试,我就不信她不要。”

    敖润半信半疑,“万一她还不要呢?”

    程宗扬道:“那你就没戏了。”

    敖润心里一凉,吴三桂安慰道:“放心吧,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要你一跪,那比黄金还值钱。”

    “老吴,你以前跪过?”

    “没有,没有!”吴三桂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丢不起那人。”

    敖润摘下铁弓,“姓吴的你别跑!老子跟你大战三百回合!”

    笑闹间,一辆牛车吱吱哑哑行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车上坐着一个少女,虽然布衣荆钗,一张娇美的面孔却宛如桃花,水灵灵的双眼像是会说话一样。看到有人笑骂追打,她抿起红唇,露出巧笑嫣然的美态。

    程宗扬趴在车窗上,用力吹了声口哨,眉飞色舞地说道:“这个不错哎!又水灵又鲜嫩……咦?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敖润和吴三桂停住打闹,牵着马站得跟棍子似的,使劲给程宗扬使眼色。

    程宗扬回过头,心脏猛然一跳,险些从嗓子里蹦出来。

    车旁立着一匹铁黑色的战马,一名女子坐在马上,一手握着刀柄,身体微微前倾,正蓄势待发,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露在车窗外的脑袋,视线在自己脖颈上来回游移,似乎在寻找下刀的位置。

    程宗扬赶紧收回脑袋,干笑道:“原来是云大小姐……多日不见,大小姐还是那么威……英武,哈哈哈哈。”

    云丹琉轻蔑地冷哼一声。

    “云老哥呢?你们没一起吗?”程宗扬叫道:“冯大法这家伙办得什么事!他接人接到哪儿去了?”

    “不用找人帮你。”云丹琉冷冷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想娶我姑姑,下辈子吧!”

    说着一股狂飙卷起,那柄堪比青龙偃月刀的长刀横劈过来,寸许厚的车厢像纸扎的一样迎刃而裂。

    前面赶车的刘诏不知底细,还稳当当的看笑话,没想到这姑娘身材够火,脾气比长相还火,说砍就砍,来不及出手,一半的车厢就没了。

    程宗扬玩命的往后一靠,撞破车厢,滚到车下,看起来就像被云丹琉一刀劈出来似的,在地上一连滚了十几圈,刚换的衣服沾满泥土,连头冠也掉在一边,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程宗扬心头火起,叫道:“云丫头,有种你就砍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吗!”云丹琉马刺一磕,坐骑向前冲出,接着俯下身,长刀往身后一荡,蓄势挥出。

    程宗扬二话不说,使了一招懒驴打滚的精妙功夫,直接滚到她马蹄下面。云丹琉啐了一口,回刀往马腹下挑去。就在这时,她手腕忽然一紧,被人握住,接着一股大力涌来,硬生生将她从马鞍上扯了下来。

    云丹琉连忙踢开马镫,长刀重重斩进土中,单膝跪地,稳住身形,谁知握住她手腕的手掌也同时用力,等于是两人合力一刺,长刀整个没入土中,只露出一截刀柄,像栓马橛一样。

    云丹琉立刻撒手,挺肘往程宗扬胸口击去。程宗扬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索性破罐破摔,半坐在地上,抬手挡住她的肘击,接着一绞,缠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地上扯去。

    云丹琉身体失去平衡,侧身倒地,程宗扬刚撑起身体,就看到云丹琉那条修长的美腿猛然一抬,毫不客气地往自己裆下撞去。程宗扬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这下要被她撞中,保证比肉馅还碎,比司马迁还干净,自己随便擦擦就可以拜徐璜当干爹,入宫修行了。

    危急关头,程宗扬爆发出强大的潜力,整个人前移半尺,云丹琉撞向他裆下的一膝错过要害,重重撞在他屁股后面。程宗扬往前一栽,结结实实扑到云丹琉身上,险些把云丹琉砸到土里。

    云丹琉双臂被他缠住,这一下撞了个满怀,怒道:“滚开!”一边挺身想把他掀开。

    “滚个屁啊,你压到我手了!”程宗扬身体一沉,硬是把她压了回去,他刚拔出手,试图起身,接着身下一动,云丹琉又屈膝撞来。程宗扬魂飞天外,赶紧脚下一盘,缠住云丹琉的大腿。

    路上泥土飞扬,两人手脚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打结了一样,忽上忽下不停翻滚。战况激烈而又胶着,一时看不出是谁占了上风。

    吴三桂和敖润面面相觑,敖润道:“这不成啊,得把他们分开。”

    吴三桂道:“你插得进去手吗?”

    “不插手也不行啊,万一程头儿输了呢?”

    吴三桂低声道:“输了——也是程头儿占便宜。”

    敖润恍然大悟,“哦……”

    刘诏道:“那……咱们就这么看着?”

    “嘘……蹲下!”

    三个人蹲下来,一边装作系脚带,一边偷偷看着场中。三个人就那么看着程宗扬和云丹琉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噗通”一声,两人搂抱着摔进路边的沟渠里面。

    三个人赶紧奔过去,只见渠中泥水四溅,云丹琉怒喝道:“姓程的混账!给我滚开!”

    “你让我滚我就滚,那我多没面子啊!”

    三个人连连点头,“好了好了!程头儿占上风了。”

    “又来!云丫头,你朝哪儿踢!”

    “去死吧!”

    “你给我躺下!哈哈哈,跟我斗!告诉你,以前我是让着你,真打起来,信不信我一只手就能摆平你!”

    “天龙碎金拳!”

    “雕虫小技!看我的如来神掌!”话音未落,程宗扬便大叫起来,“我干!这是什么东西?冯大法的手雷怎么在你手里!”

    “去死吧!”

    “别乱扔啊!我干!”程宗扬浑身是泥的从渠中跃出来,一头扎在地上,两手抱住脑袋。

    接着一只黑乎乎的铁罐子飞了上来,正落在程宗扬脑袋旁边。

    “不好!快躲!”

    敖润一手一个把吴三桂和刘诏按在地上,然后脚前头后,像在冰面上滑行一样,飞身去踹那只铁罐。

    那铁罐应声飞出十几丈远,把路旁一间瓜棚砸出一个大窟窿。

    程宗扬这才想了起来,手雷里面用的是龙睛玉,要冯源的火法才能激发。程宗扬爬起身,悻悻道:“臭丫头,差点儿被你吓死……”

    敖润叫道:“程头儿小心!”

    程宗扬抬起头,“怎么了?”

    云丹琉从渠中爬上来,她外衣被撕破大半,里面贴身的软甲也被泥水浸湿,此时双目含怒,拿起一只手雷朝程宗扬后脑勺上猛砸过去。

    程宗扬猝不及防,闷哼一声,直挺挺扑倒在地。

    云丹琉飞身握住刀柄,用力一拔,提刀在手。

    三个人都冲了过去,有的叫:“刀下留人!”

    有的叫:“快拦住她!”

    吴三桂叫道:“杀人啦!快来人啊!”

    敖润扑到程宗扬身上,叫道:“有种你先杀了我!”

    云丹琉玉颊时红时白,最后一跺脚,飞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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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苍峰从车上跳下,急步走到程宗扬面前,“怎么样?”

    程宗扬靠在变成敞篷的马车上,头上缠着绷带,两只鼻孔里一边塞了一个布团。他勉强撑起身体,又倒了回去,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云老哥,你来了。我还好……就是有点晕……”

    “这丹琉!唉……”

    冯源一个眼圈青着,胳膊上吊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程头儿,你没事吧?”

    程宗扬闭着眼道:“你没事就好。老冯啊,我想了想,这手雷咱们还是得轻便化,十好几斤的铁疙瘩,挨一下谁受得了?咦?你也受伤了?”

    云苍峰道:“都怪老夫,以为丹琉只是闹闹脾气,也没有当回事,路上让她打的前站,没想到她先打伤了冯兄弟,又……唉……”

    云苍峰叹了半天气,然后问道:“丹琉去哪儿了?”

    吴三桂上前一步,“云三爷放心。大小姐发完脾气就走了。家主头上受了些伤,要找个大夫看看,要不咱们先进城吧。”

    “对!对!先进城!你们把程小哥扶过来,坐我的车。”

    程宗扬也没有推让,几人扶着他送上云苍峰的马车。云苍峰放下车帘,用随身的竹筒给他倒了杯水。

    程宗扬接过竹杯,然后盘膝坐了起来。

    “伤得重不重?”

    程宗扬苦笑道:“后脑勺被大小姐砸了一下。还好大小姐没打算要我的命,不然如瑶就得守望门寡了。”

    “丹琉这性子啊。她从小就和她姑姑最亲,对你可能有点误会。你放心,等她回来,我会好好教训她。”

    “千万别!你一教训,她又把气撒到我身上了。”

    “对了,我听说你如今有了官身?”

    “没错。云老哥纵然不来,我也要请你来洛都一趟。”

    程宗扬低声说了天子私开西邸,贩卖官爵的勾当。云苍峰大为吃惊,“竟然有这种事?你如今是何官职?”

    “六百石的大行令。”

    “好。蹴然成为二千石,未免令人骇目,六百石不高不低,起步正好。”

    “这咱们都错了。我听徐常侍的意思,买卖二千石都不算什么新鲜事。我的意思是,你们选个人,我来牵线,直接弄个二千石,先把舞都太守的职位拿到手里。”

    “宁成呢?”

    “天子有意召他入京——这件事最好由云老哥派人知会宁太守一声。”

    徐璜将此事透露给程宗扬,是有意向宁成所属的刀笔吏示好。程宗扬决定由云家出面,则是向宁成暗示自己与云氏的姻亲关系密不可分。

    云苍峰自然会意,当即在车上写了一封书信,交给随从带回舞都。

    第二章。

    云氏商号遍及六朝,在洛都明里暗里也有四五处生意,车马住处早已安排停当。程宗扬有伤在身,路上与云苍峰将最要紧的几件事商议妥当,便即告辞,至于接风洗尘这些场面事,都交给吴三桂等人去办。

    吴三桂在南荒便与云苍峰等人同行,后来又常住江州,与云氏来往颇多,和云苍峰也算老相识了,双方异地相逢,心情大好,当晚都一醉方休。

    冯源那一顿打挨得最冤,家主诸事缠身,他一早就带着礼物出城迎接,遇见云丹琉还在高兴,什么两家结为秦晋之好,百年好合之类的好话说了一堆,谁知就惹恼了云丹琉。被云大小姐狠揍一顿不说,连防身的手雷也成了云丹琉的战利品。

    回到住处,请出哈老爷子,老兽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堆乱草,用铡刀一侧,在装饲料的马槽里搅成糊状,把冯源包得跟粽子一样。程宗扬实在是怕了哈爷的兽医手段,赶紧表示自己就一点皮外伤,扛一扛就过去了,根本不劳哈爷费心。

    哈米蚩不由分说,把他往床上一按,将一把快刀扔到炉子上烧得通红,然后连割带燎把他伤口的头发弄掉一片。程宗扬顶着脑后的秃瓢,想死的心都有。汉国人都是束发,秃成这样,挡都挡不住,还不如像冯源一样包成粽子得了。

    程宗扬用手捂着脑袋,灰溜溜回到院中,忽然听见一阵笑闹。他停住脚步,往厢房一看——小胡姬伊墨云正在和高智商一起玩他那条狗尾巴呢。

    高智商趴在榻上得意洋洋地摇着小尾巴,一脸臭屁地说道:“没见过吧?别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小胡姬笑道:“别动,我给你扎个蝴蝶结。你要粉红的还是鹅黄的?”

    “每样扎一个,反正有的是地方!”

    伊墨云一边扎一边道:“好可怜的小狗狗……”

    程宗扬听得直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啊……这要是让法海撞见,非一道天雷劈死他们不可。

    富安捧着茶壶出来,他脸上青肿未消,更显得獐头鼠目,招呼道:“程头儿你回来了,雁姑娘都等急了。”

    “谁?”

    “雁儿姑娘啊。她们和云三爷前后脚到的。”

    程宗扬风风火火进了内院,只见蛇夫人正站在廊下,指使延香从马车上搬东西。

    “你们怎么来了?”

    蛇夫人俯身施礼,妖声妖气地说道:“游冶台的事都已经布置停当,眼下没有什么事可做,雁儿姑娘安排了人照看,就领着我们来了。”

    雁儿闻声出来,屈膝道:“公子。”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我不是让你们多陪陪如瑶吗?她身边没有个得力的帮手,我也放心不下。”

    雁儿笑而不语。

    程宗扬明白过来,“不会吧!”

    程宗扬闯进室内,云如瑶正倚在榻上看书,阮香凝跪在一边,低着头,一手挽着衣袖,细致地沏着茶。

    见程宗扬进来,云如瑶放下书卷,笑道:“程郎。”

    程宗扬叫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云老哥要是知道,非跟我拚命不可!”

    云如瑶笑道:“六哥去了晴州,我等三哥启程,告诉下人说去七里坊暂住几日,才跟着来的。过几日我便回去,有雁儿帮着掩饰,不会有人知晓。”

    “万一路上出点事,我还活不活了?”

    云如瑶嘟着嘴道:“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你还抱怨人家。”

    “我不是担心你吗?算了,反正人已经来了。是杀是剐我都挨着吧。”程宗扬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身子怎么样?”

    “还好。”

    阮香凝道:“这几日天气转凉,少夫人又有些畏寒呢。”

    程宗扬笑着捏了捏云如瑶的鼻子,“正好给你补补身子。”

    云如瑶忽然搂住他的脖颈,把他脑袋转过来,惊叫道:“你这是怎么了?”

    程宗扬苦笑道:“还不是你的好侄女,那么大的铁疙瘩都往我头上砸。”

    “丹琉?”云如瑶顿足道:“她怎么能这样!”

    “还是媳妇疼我。”程宗扬出主意道:“明天你把她叫来,好生摆出姑母的架子,狠狠打她一顿屁股。”

    云如瑶轻轻摸了一下,柔声道:“痛不痛?”

    程宗扬笑嘻嘻道:“让你一摸就不痛了。”

    云如瑶脸上一红,低头咬住唇瓣。

    程宗扬张臂抱住她,在她玉颊上亲了一口。

    “不要……”云如瑶推开他,“你身上还有伤。”

    程宗扬理直气壮地说道:“伤的是大头,又不是小头。”

    拉扯间,程宗扬忽然想起一事,“等一下。”然后唤道:“蛇奴。”

    蛇夫人闻声进来。

    程宗扬道:“你知道鬼市吗?”

    蛇夫人毫不犹豫地说道:“知道。”

    “你紫妈妈在鬼市,你去见她,看她有什么吩咐。”

    “是。”

    云如瑶道:“小紫妹妹可好?”

    “什么都好,就是心情不太好。”

    “怎么了?”

    程宗扬叹道:“都怪她老爹作孽太多,把紫丫头给坑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去解云如瑶的衣带,云如瑶推开他的手,“不要。你还是歇息几日,等养好了伤,再……”

    程宗扬坏笑道:“是不是还需要一点情调?凝奴。”

    阮香凝收拾了茶具,正要退下,闻声连忙俯身屈膝。

    程宗扬一边和云如瑶调笑,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衣服脱了,过来伺候。”

    阮香凝含羞应了一声,低着头宽衣解带。

    “雁儿,你也别跑!把门关上,过来给少奶奶宽衣。”

    雁儿红着脸插上门,过来道:“请少夫人更衣。”

    程宗扬拥着云如瑶香软的身子笑道:“你看她们多乖。哪儿像你,还推三阻四的。”

    雁儿道:“我们是奴婢,哪里能跟少夫人比。”

    云如瑶拉着衣服笑道:“你先脱。”

    雁儿一边后退一边摇手,“这不成,奴婢在外面伺候。”

    程宗扬一边拉住她,笑道:“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跑。”

    把主人一拖,雁儿再使不出力气挣扎,她羞答答解开衣襟,一时间满室春光旖旎。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切地拍门声,敖润扯着嗓子道:“程头儿!四爷回来了!”

    斯明信为高智商误伤杀人的事去找郭解,一去多日,杳无音信,此时突然回来,程宗扬不敢怠慢,找了块头巾当作包头,裹住头发,匆忙出门。

    “怎么样?四哥人没事吧?”

    “四爷没事,只是他还带了人来。”

    “谁?”

    敖润兴奋地说道:“郭解郭大侠!”

    程宗扬打了个激零,竟然是郭解亲自上门?难道是找麻烦的?

    “不会吧?”

    “我亲眼看见的!”敖润啧啧赞道:“郭大侠果然豪壮!比老敖还高了一个头,那气势!啧啧!”

    “他自己?”

    “就带了一个随从,别的没看到。”

    就两个人登门,应该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程宗扬心里嘀咕着,快步走入厅中,只见席间并肩坐着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却没有见到斯明信。

    斯明信不喜露面,程宗扬也不以为怪,紧接着他的目光就被堂上那名大汉吸引,不由暗暗喝了声彩。

    难怪敖润会连声赞叹,那大汉果然生得雄伟异常,虎背熊腰,身材壮硕,即使屈膝跪坐,也和自己差不多高,双肩又宽又厚,臂上隆起的肌肉就像里面揣了只排球一样,如果站直,身高恐怕要超过两米。相比之下,他旁边的男子身材短小,貌不惊人,怎么看都不起眼,此时双手放在膝上,两肩平齐,背脊挺直,坐姿中规中矩。

    程宗扬扫了一眼,便大步上前,开口笑道:“四哥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敖,让厨下准备酒菜!”

    敖润应了一声,飞跑着下去吩咐。程宗扬这才抱拳,对那名壮汉道:“郭大侠!久仰!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名壮汉双手按膝,雄躯纹丝未动,沉声道:“在下符离王孟。”

    程宗扬一怔,却见旁边那名身材短小的男子微微俯身施礼,开口道:“在下轵人郭解。”

    那男子口气中没有故意的炫耀,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就像路过时被人询问一样,平平常常地通报了姓名。

    程宗扬呆了半晌,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粗布衣裳,相貌平平,头上结着一顶半旧的青布裹头,腰间插着一柄短刀,脚上穿的草鞋,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出众之处。

    郭解名头之响,可以说是两千年间唯一的郭大侠。有道是人的名,树的影。郭解偌大的名头,在程宗扬想像中,肯定是龙行虎步,豪气逼人,举手投足都有一代霸主的峥嵘气势——就和王孟的模样差不多。没想到真实的郭解只是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虽然很不礼貌,程宗扬还是情不自禁地问道:“你是郭解郭大侠?”

    郭解道:“不敢称大侠,只是郭解。”

    王孟重重哼了一声,显然对他的无礼颇为不满。

    程宗扬定了定神,赶紧赔罪道:“在下眼拙,还请郭大侠恕罪。”

    郭解道:“无妨。”

    “还是郭大侠宽宏大量,哈哈……”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掩饰方才的尴尬,这才入席跪坐,说道:“前日之事实在是得罪了。小徒顽劣,酒后失手伤了令外甥,郭大侠你看……”

    “当日之事我已知晓,此事终究是吾儿之过,”郭解摇头道:“因酒丧命,实为不值。”

    “依郭大侠之见,此事该如何了结?”

    “来之前我去看过家姊,亲手收敛了吾儿的尸骨,为其送葬。”郭解说道:“此事就此了结。”

    程宗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言辞,没想到郭解会如此直接了当,愣了一下才长松了一口气。

    历史上郭解行侠仗义,终究以武犯禁,被武帝诛杀,程宗扬不知道六朝的历史会出现怎样的扭曲,但出于理智,他并不想与这位大侠有太深的交往。毕竟汉国局势已经够乱,再牵涉上郭解,很容易引火烧身。不过明哲保身并不意味着他对郭解没有兴趣。郭解名垂后世,单以名声而言,古今大侠无人能及。但此时亲眼见到真人,与他的名声相比实在是反差巨大——他旁边王孟那模样才真正对得起大侠的名头。

    直到此时郭解说出这番话来,程宗扬才收拾起患得患失的心情,认真打量起这位大侠。

    “郭大侠如此高义,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说着程宗扬又道:“也多亏了四哥解释。”

    王孟在旁冷冷哼了一声,态度颇不以为然。

    程宗扬不知自己说错了哪句话,略一错愕,只听郭解道:“我与他虽然有些过节未曾了结,但义之所在,天下趋之,终不能以私怨而坏大义。”

    程宗扬听得愣神,他还以为斯明信与郭解交情不浅,才特意出面,这会儿才听出来斯明信与郭解非但没有什么交情,反而有些没有解开的过节。话说回来,郭解与斯明信过节未消,还能持平而论,甚至律己而宽人——程宗扬有点明白这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为何会被公认为当世大侠了。

    宅中有大宋的禁军亲自掌勺,比一般的大厨也不逊色。不多时,便送来几样酒菜,敖润还抱了一只酒瓮,兴冲冲过来斟酒。

    程宗扬道:“郭大侠名动天下,在下仰慕已久,难得今日光临寒舍,大伙一醉方休!”

    敖润当即给王孟满上,“郭大侠,请!”

    王孟极为豪放,举樽一饮而尽,然后才道:“我是王孟!”

    程宗扬笑道:“那位才是郭大侠,这位是王侠士。”

    敖润也吃了一惊,弄清原委才知道自己闹了乌龙。他连忙举瓮给郭解满上,一边自嘲道:“瞧我这眼力劲……”

    敖润抱着数十斤的酒瓮,双臂稳若磐石,酒水从瓮口一条细线倾下,稳稳注入樽中,没有溅出半点。

    郭解赞道:“好身手!”

    敖润道:“郭大侠,我敬你一杯,当是赔罪。”

    郭解歉然道:“郭某从不饮酒。”

    “哪里有大侠不喝酒的?”程宗扬举樽笑道:“郭大侠,我也敬你一杯!”

    郭解抱拳道:“心意已领,但郭某向来酒不沾唇,还请见谅。”

    程宗扬将信将疑,但郭解既然这么说,他也不好勉强,毕竟刚因为酒上的事惹来一场麻烦,再因此误事,那就太划不来了。程宗扬放下酒樽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以水代酒。郭大侠,请。”

    郭解遥遥举碗,饮了口白水。

    程宗扬道:“前些日子听说郭大侠遭小人构陷,被迫迁徙。如今身处异乡,不知可还安好?”

    郭解道:“郭某惯于奔走,自是无妨。只是我那些兄弟素来纵横恣意,受不得拘束,未免辛苦。”

    “说到郭大侠的门客,前些天我的在伊阙遇到郭大侠门下的豪士,果然是慷慨豪勇的英雄好汉!”

    程宗扬眉飞色舞说了当日在伊阙看到的一幕,尤其是那名豪士杀人之后不避不逃,坦然留下来顶罪,说着连声赞道:“好汉子!”

    郭解却毫无欢容,他眉头紧锁,微微俯身施了一礼,然后道:“多谢程兄相告。此事郭某还是初次听闻。那位兄弟因我而被官府捕拿,我却一无所知,实在是惭愧。还请程兄细述他的相貌,我好设法迎他出狱。”

    程宗扬边想边道:“那人是个大胡子,身体很壮……对了,和他一起的少年把杨家那人的头颅带走了。”

    郭解扭头看向王孟,王孟道:“数日前有几名少年跃马门外,称已为郭大侠除去杨家子,但未留名姓,想来就是这些人了。”

    “找到他们,此事因我而起,不要牵连旁人。”

    “诺。”

    程宗扬道:“老敖,去把那小子叫来,让他给郭大侠磕头赔罪。”

    “不必。郭某今日非为此事而来。”

    “那是……”

    郭解双手按在膝上,缓缓道:“听闻前辈在此,郭某特来请见。”

    “前辈?哪位前辈?”程宗扬一头雾水。

    “昔日游侠儿,洛下刘谋。”

    程宗扬一拍大腿,“你说老头啊!他叫刘谋?”

    “当初纵横洛下时,前辈自称刘谋。”

    程宗扬苦笑道:“不是我推托,实在是你这位前辈行事太出人意表——这都四五天没回来了。”

    “不知前辈去了何处?”

    “这就难说了,不过我今日正好在城东一处陋巷见过他。”

    “前辈在城东?”

    “没错,跟一群少年在赌钱呢。”

    郭解感叹道:“果然是前辈会做的事。既然如此,郭某就告辞了。”

    说着郭解长身而起,向程宗扬抱拳施礼,又对旁边的敖润揖了揖手,说了声“有劳。”

    程宗扬刚要开口,头顶忽然传来几声疾响。王孟身形一晃,雄壮的身躯半跪着挡在郭解身前,接着长剑跃然出鞘,在胸前搅出无数剑花。剑上“啪啪”几声震响,数枚疾射而来的暗器被长剑格开,四下飞散。

    王孟双目如电,仗剑喝道:“哪里来的鼠辈!出来!”

    王孟这一声大喝声震屋宇,檐上的瓦片都被震得微微颤动。

    郭解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抬手往案上一丢,一枚漏网的暗器从他掌心滚落下来,在案上打了个转,却是一颗用来下酒的蚕豆。

    郭解轻轻拍了拍手,“卢五,你既然来了,就下来吧。”

    卢景从梁上飘下,拿起郭解未喝的那杯酒,毫不客气地折进自己碗里。

    王孟被他这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激怒,“你——”郭解却视若无睹,只道:“你也来了。”

    卢景一口气喝完,抹着嘴巴道:“剧孟呢?”

    郭解没有作声。

    “瞧瞧,郭大侠从不妄言诳人,知道肯定不会说不知道,顶多不告诉你。”卢景翻著白眼道:“你告诉他,最多三天,他要再不露头,我就把他家拆了。”

    郭解淡淡道:“好。”

    郭解转身离开,王孟狠狠瞪了卢景一眼,卢景只当自己是瞎子,翻著白眼不理不睬。

    程宗扬亲自送行,大门一开,才看到外面的僻巷中聚集了数十名汉子,每个人都佩着长刀,牵着健马。他们似乎是赶了数日的长路,浑身上下风尘仆仆,但一个个毫无倦意。

    郭解吩咐几句,众人轰然散开,往各处里巷去寻找朱老头。郭解回身向程宗扬抱了抱拳,“告辞。”

    “郭大侠稍等。”

    敖润捧着一只沉甸甸的木匣飞奔过来。程宗扬道:“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郭大侠笑纳。”

    那只木匣虽然不起眼,但份量十足,里面盛放的显然非金即银。郭解略一思索,将木匣交给王孟,然后道:“郭某来得匆忙,身上并没有带多少钱物,这些钱我便收下了。”说着吩咐道:“取我的坐骑来。”

    旁边的门客当即牵来两匹马,交给敖润。

    敖润连连摆手,“这怎么成?”

    郭解道:“这些钱算郭某暂借,以十日为期,届时必定奉还。”

    程宗扬原本想推辞,听到十日奉还又改了主意,“若是钱上的事,郭大侠尽管开口。在洛都,没有车马不行,这样吧,马匹我且留下,另给郭大侠配两匹挽马,一辆马车。郭大侠办完事,尽管来取马便是。”

    郭解抱拳道:“承情。”

    郭解一行走远,卢景揣着手过来,“如何?”

    “想听场面话,还是听实话?”

    “都听听。”卢景道:“老五不会说场面话,得跟你学学。”

    “四哥才该学吧?他把人领来,自己就没影了,有这么待客的吗?”

    “你要能教会他招待客人,我立马跪下来给你磕十个响头。”

    两人说笑几句,程宗扬道:“郭大侠虽然貌不惊人,但胸怀大义,行事光明磊落,严己宽人,是条汉子!”

    “这是实话?”

    “场面话。”

    “实话呢?”

    “郭解貌不惊人,言不出众,说的道理也是老生常谈。但他能说到做到,这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卢景笑道:“这英雄也太简单了吧?”

    程宗扬耸了耸肩,“大道理谁都会说,但做到的,能有几个?单是一个仗义疏财,就能难倒多少人?”

    “你怎么看出来他仗义疏财的?我要没看错,他刚才是拿了你一笔钱吧。”

    “就是他一点不客气地拿了那批钱,我才高看他一眼。”程宗扬道:“他随随便便就接了钱,说明他不把钱财放在心上。越是重财之人,才越会推三阻四,斤斤计较。”

    卢景朝他头上拍了一把,“小子,你心眼儿太多了。咦?这是怎么回事?”

    程宗扬抱着头道:“别问!敢问就翻脸!”

    “皮外伤?那我就不问了。”

    “五哥,你怎么来了?”

    “姓唐的递了消息,要跟我结账,我来跟你商量。”

    “正好老匡他们来了。五哥,你拿主意,咱们设个套,把钱全吞了,然后装作走人。”

    “成。”卢景道:“我跟他们约的明晚。地方嘛……”

    “放在进山那处镇子上。”

    “好主意!”卢景一听就明白了,“等老四回来,我们先去踩点。”

    “四哥去了哪里?”

    斯明信阴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有人盯上这宅子,我去摸底。”

    程宗扬抬头去看,斯明信的身影却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程宗扬扭过头,呼了口气,“吓我一跳……”接着他又警觉起来,“是谁?”

    “朱安世的人。”

    “怎么会是朱安世?”程宗扬随即醒悟过来,“延香!”

    延香是有名的游女,认识的人不少,这些天与敖润一同出入,多半被有心人看到,通知了朱安世。

    程宗扬有些头痛,朱安世与卢景有交往,却又和吕冀的关系不清不楚。被他的人盯上,既没办法向他透露底细,又不好动手对付他,只能装作不知道,这样一来,许多事情都缚手缚脚。

    程宗扬心下权衡片刻,然后道:“四哥,要辛苦你一趟。”

    斯明信抱着肩,没有作声。程宗扬知道,不是他摆架子,而是他不怎么喜欢说话,不作声就是答应了。

    程宗扬开门见山地说道:“如瑶来了。这里来往的人多,不太安全,我想送她去上清观。”

    斯明信点了点头。

    “五哥,麻烦你看着点尾巴,有的话就甩掉。”

    卢景道:“好说。”

    半个时辰之后,一辆马车从院中驶出,赶在宵禁前驶离洛都。敖润驾车,云如瑶、雁儿、阮香凝同乘一车,程宗扬一身公子哥的打扮,骑马跟在旁边,斯明信和卢景则潜在暗处,不露踪影。

    缺乏电力照明,使六朝昼夜分别极为明显,城中还有不少灯火,一旦出城,四周就是黑沉沉一片,整个天地都仿佛陷入沉睡。马车前虽然挂着灯笼,但只能勉强照出眼前数步的道路,白天可以纵情狂奔的马匹,此时只能迈着小碎步,缓缓前行。

    有敖润和自己两人,一般的麻烦也能应付下来,但程宗扬担心的是巫宗,万一再被他们守株待兔,这回麻烦就大了。

    忽然远处一片火光闪动,数十骑奔驰而来。马上都是些锦衣少年,一个个举着火把,拿着棍棒,明火执仗呼啸而过。

    程宗扬等人早早就避到路边,让开道路。那些少年也没有理会他们,只顾着笑闹不已,不时发出大笑,流露出使不完的精力。

    紧接着,十余名少年簇拥着驰来,他们马鞍旁悬挂着形形色色的猎物,显然收获不少。即使在疾驰中,这些少年的队型也极为紧密,后面的马首紧贴着前面的马尾,显露出精湛的骑术。

    人群中,两名年轻人并骑而行,其中一个眉目俊朗,容貌英俊,脸上带着和熙的笑容,正是洛都有名的贵族少年,富平侯张放。他马鞍旁挂着两只锦鸡,一只毛色纯白的野兔。

    他旁边的年轻人身穿玄衣,兴致高昂,程宗扬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是天子刘骜。他马鞍旁挂着一只革囊,里面装着一条小狗,隐约能看出翅膀的痕迹。

    程宗扬被周围的骑手隔开,马蹄声中,只听见几句断断续续的交谈,“飞犬……五十步……”

    “……鬼市……”

    接著有少年吹起笛子,清越的笛声掩盖了刘骜和张放的交谈。

    程宗扬心里提了起来,天子怎么会突然提到“鬼市”?按襄城君的说法,那就是个专门贩卖赃物的黑市,怎么会和天子扯上关系?

    后面的队伍逐渐变得稀疏,又过去十几骑后,程宗扬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人群中的东方曼倩也同时看到了他,随即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点头示意。

    没想到东方曼倩终于梦想成真,也混到了天子身边,只不过看他的距离,离天子亲信的位置还远。程宗扬手中扣着一枚石子,屈指一弹。东方曼倩伸手接住石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旁边的人交谈起来。

    离程宗扬还有两步,东方曼倩鞍旁挂的猎物忽然掉下来一只,藉着惯性一路滚到程宗扬脚边。

    “倒霉!”东方曼倩大骂一声。

    周围的少年扭头一看,都笑了起来,“还好是死的,若是活的今日就白费力气了。”

    两步的距离一晃而过,等东方曼倩勒住马匹,已超出数步。程宗扬故意磨蹭了一下,等东方曼倩勒转马头,才捡起猎物,满脸堆笑地迎上去,殷勤地帮他系在鞍侧。

    那些少年早已驰远,高声道:“东方!快着些,我们在前面等你!”

    “好咧!”

    程宗扬一边系着猎物,一边低声道:“怎么回事?天子为什么提起鬼市?”

    东方曼倩飞快地说道:“那只飞犬是富平侯的门客献来的,据说鬼市还有。天子也想要一只——”说着他提高声音,“多谢多谢!”

    最后几匹快马结伴而来,东方曼倩丢下几枚铜铢,大模大样地说道:“赏你的!”然后打马追了上去。

    程宗扬翻身上马,“走!”

    车帘拉开一线,露出一双如水的美目,云如瑶柔声道:“相公,你不去鬼市看看么?”

    “鬼市要到子时才开张,我先送你们去上清观。”。

    第三章。

    出乎程宗扬的意料,一向僻静的上清观,此时竟然车马如云,山门外聚满了各家奴仆,马车刚到山门处,就被迫停了下来。敖润挤过去打探一番,然后回来道:“他们说今天什么至圣先师诞辰,观里打醮设供,里面都堵满了。”

    “至圣先师?孔圣人?道宗祭祀他干嘛?”

    敖润摸了摸脑袋,“程头儿,这你可问着我了。”

    程宗扬眼看无法入内,只好弃车步行。敖润在前开路,雁儿和阮香凝一左一右扶着云如瑶,跟在程宗扬身后。三女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目光,倒不是她们生得美貌——三女都带着面纱,看不出美丑,只是刚过中秋,中间一名女子就穿上一领华贵的狐裘,人人都觉得纳罕。

    “借光,借光……”

    程宗扬护送三女,一路进入观内,只见殿内坐满信徒,阳石公主、平城君都在席间,甚至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吕不疑!

    殿内正在举行清醮,供台上放着一只鼎、一对烛台,一对青瓷花觚。几名白衣女童依次献上香、花、灯、水、果五种供品,卓云君的亲传弟子沈锦檀轻敲云板,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一个犹如仙子的道姑手拿拂尘,盘膝坐在蒲团上,曼声道:“五献皆圆满,奉上众真前。志在求忏悔,敬诚可通天。”

    她声音犹如清泉,柔和动人,声音虽然不高,但殿内任何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同声应道:“无量天尊。”

    “太素澄清汉,浩灵分九旒。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众人随之念道:“道生太元一,化为天地珠。”

    即使见过卓美人儿最耻辱的姿态,程宗扬也不得不承认,坐在讲经台上的卓云君充满了超凡的魅力,仿佛超脱了生死,飞升于九天之外。

    可人不是仙,再高贵的仙子,也终究要落入凡尘。

    程宗扬听了片刻,不动声色地领着众人绕到殿后,往上院的静舍走去。云如瑶忽然“咦”了一声,赞叹道:“好美的女子。”

    程宗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女并膝跪在殿后的角落里,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虔诚地念诵着。她丰姿弱骨,犹如一朵娇娜的莲花,此时微微低着头,白玉般的肌肤仿佛透出光来。

    卓云君的颂声从殿中隐约传来,“太虚感灵会,命我生神章。一唱动九玄,二诵天地通……”

    赵合德一字一字念着,眉宇间一片宁静。

    程宗扬把云如瑶送到上院的小楼内,将她冰凉的双手合在掌心,慢慢暖着。不多时,房门拉开,卓云君笑吟吟进来,柔声道:“主人。”

    “仪式还没完吧?怎么就出来了。”

    “打醮要好几个时辰,总要歇息一会儿。眼下是锦檀在讲。”

    程宗扬握着云如瑶的手没有松开,微笑道:“这是你未过门的主母。”

    卓云君伏下身子,以婢礼跪拜,“奴婢见过夫人。”

    云如瑶俯在程宗扬肩头,吃吃笑了起来。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方才在殿里,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一样,犹如仙音。”

    “你喜欢那种腔调?”

    “不是……”云如瑶在他耳边道:“如今她说话听着黏黏的,好奇怪……”

    程宗扬大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下面已经湿了一样?”

    云如瑶笑着啐了他一口,然后直起腰,掠了掠发丝,将腕上一只玉镯摘了下来,“赏你的。”

    “多谢夫人。”卓云君恭顺地接过玉镯,入手的冰凉却使她神情微动。

    程宗扬道:“少夫人身体不太好,在你这里休养几日。”

    “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打开案上一只木匣,交给云如瑶,“这是账册。”

    云如瑶眼睛一亮,一目十行地翻阅起来。

    卓云君小心收好玉镯,然后向雁儿施礼,“奴婢见过姊姊。”

    雁儿笑道:“我可没有礼物给你。”

    阮香疑跪下向卓云君施礼,“凝奴见过卓姊姊。”

    卓云君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轻笑道:“出落得更水灵了呢。”

    阮香凝带上笑容,“多谢姊姊夸赞。”

    程宗扬道:“这是近来的账册,你随便看看,不要太伤神了。”

    “妾身知道了。”云如瑶道:“你快去吧,莫误了事。”

    程宗扬也在担心小紫,搂着她亲了一口,然后站起身,“找到紫丫头,我就回来,等着我。”

    “好。”

    等程宗扬离开,云如瑶唤来卓云君,“你观里有位姑娘,是谁?”

    “是主人带回来的。因为不好露面,才留在观里。”

    “原来如此……叫什么名字?”

    …………………………………………………………………………………

    程宗扬在观外与斯明信和卢景汇合。听说小紫去了鬼市,斯明信没有表情的僵尸脸微微抽动了一下。卢景道:“还不快走?”

    程宗扬道:“鬼市很危险吗?”

    “那要看作什么了。鬼市里平常买卖都是暗中交易,即使有风险也顶多赔了本钱。怕就怕紫姑娘好奇,去看鬼市里私设的榷场。”

    “哦?”

    “榷场是各人出价,价高者得。即使没买到,也泄露了身上的本钱。许多头次来鬼市的,都被诳进榷场。万一不小心露了底细,被人盯上,轻则失财,重则殒命。”

    “明摆着坑人的,那还有人进去?”

    卢景咧嘴一笑,“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到面前的市集,程宗扬终于明白这里为什么叫鬼市。鬼市就在邙山脚下,一条小河从镇中流过,将市集分成两半。南岸的房屋多半被大火烧毁,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残垣断壁。北岸紧邻的一道山梁崩塌大半,将一半的市镇都埋在山下,剩下的也不堪。看来这里原来是座颇为繁华的市镇,结果先遇到了山体滑坡,又遭受火灾,时人以为不祥,才弃之而去,最终沦为鬼市。

    镇外已经聚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都蒙着面孔,默不作声,相互间保持着足够的距离。

    斯明信走着走着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卢景还在旁边。程宗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正举步欲入,却被卢景拉住,“还没有开市。”

    程宗扬只好耐心等着。将近子时,一点绿油油的灯光从废墟间摇晃着飞出,接着一个面生黑毛,形如猿猴的男子提着灯笼出来,他身高比孟舍人那侏儒也高不了多少,手里提着一盏灯笼,里面绿油油的灯光只有黄豆大小,映着他脸上的黑毛,诡异无比。

    猿猴般的侏儒尖声道:“子时到!鬼市开!”然后抛下灯笼,一脚踏灭。

    镇外等候已久的人群蜂拥而入,刚才还一片死寂的废墟间人影闪动。鬼市的交易与别处不同,买卖双方都不交一言,也不亮出货物,有兴趣两人便拉住手,在袖内用手语交易。

    程宗扬也蒙面孔,一路走过来,只觉两边的人都和鬼魅一样,不说不笑,两只手在袖子里鼓捣一会儿,没谈拢就分道扬镳,谈妥就到僻处交易。

    “这是买卖中说的袖里乾坤?怎么玩的?”

    “各地的规矩不一样。这边是拇指当五,其余四指各当一,一从食指起,到五伸拇指。六从小指起,满掌为九。进位用反手和正手。钱铢用指节,从指尖开始,第一节为金,第二节为银,第三节为铜。反过来,卖家是指石、斤、两。”

    程宗扬试了一下,“挺简单嘛。”

    卢景翻了个白眼,“规矩还不是越简单越好?”

    程宗扬往周围望了一圈,没有见到小紫的身影。市镇虽然不大,但今晚无星无月,以他的目力也看不了多远。

    程宗扬翘首张望的举动引起旁人的注意,一个蒙脸的汉子走过来,低声道:“朱砂要不要?”

    程宗扬心里一动,“多少?”

    蒙脸的汉子一手伸来,先把他的手指放在自己中指第一指节,表示石,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

    两石朱砂,这个数量可不少。自己追查商人陈凤的时候,在南市打听过,一两开价就是二十钱。两石下来就是四十八贯,四百八十银铢。

    蒙面汉子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还在等他开价。程宗扬也不含糊,先把他的手指移到自己中指第二指节上,然后屈起食指,在他手中一握,接着反过手,五指合拢——开价八十银铢。反正是贼赃,不砍白不砍。

    蒙面的汉子犹豫了一下,先伸出食指,然后五指合拢,比了两个零。

    程宗扬转身就走。

    接着又有人过来,两手一握,程宗扬感觉到手中多了一串珠子,手感圆润细腻,每一颗都有花生大小,显然是上好的珍珠项链。

    程宗扬先在第二指节上按了按,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开价六枚银铢。

    这次轮到对方掉头就走。

    刚走几步,又有人过来,这回出手的是一只玉碗。程宗扬往碗底一摸,不由愣住,碗底刻着一个“程”字,倒像是给自己定做的一样。

    那人见他迟疑,怕露出行藏,拿起玉碗要走,却被程宗扬拉住。程宗扬开价五枚银价,那人伸出拇指点了点,表示同意,钱物随即易手。

    程宗扬把玉碗揣进怀里,继续往前走。鬼市里货物千奇百怪,但即使藏在怀中也会露出痕迹。他暗中留心,很快就看出端倪,在鬼市出手的很多都是珠宝首饰,金银极少,毕竟金银可以镕铸。珠宝玉佩有些还刻著名字,不是抢来的,就是奴仆背着主人偷出来的,一旦见光,就要惹来麻烦。

    忽然间,有人哈哈大笑,“拿一颗水玛瑙冒充玉佩,还敢开价五百银铢,幸好我看了一眼——揍他!”

    虽然蒙着面,程宗扬还是认出他就是天子刘骜。话音刚落,两名期门武士就冲上前去,把那个胆敢欺君的小子打得鬼哭狼嚎。

    周围的人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过来凑热闹。忽然有人凑过去,小声对刘骜说了几句。

    刘骜眼睛一亮,“真有?”

    那人使劲点头。

    “敢撒谎我就揍你!”

    那人连忙摇头。

    刘骜一挥手,“走!”

    刘骜身边只有七八个人,但已经是鬼市里最惹眼的一伙。而且在他附近,还有一些汉子三五成群同时移动,只不过或先或后,并没有引人注目。

    那名说动了刘骜的汉子一眼看到程宗扬,装作不经意地走来,擦肩而过时低声道:“琥珀枕要吗?”

    程宗扬摇头。

    “正品龙渊剑要吗?”

    程宗扬还是摇头。

    “金距神鸡?”

    “千年灵芝?”

    “沉香木?”

    程宗扬越走越快,那汉子紧追几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上等的龙睛玉,要不要?”

    程宗扬停下脚步,“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

    程宗扬扭头去看卢景,卢景翻了个白眼,喝斥道:“滚!”

    “等等!”程宗扬伸手道:“开个价。”

    那汉子躬腰道:“咱是鬼市里的正经生意,跟那些贼杀才不一样。爷要是有兴趣,过了桥往西,最里面的院子就是。”说着他掏出一块竹牌,“用这个牌子就能进。”

    那汉子说动了程宗扬,又去找下一个猎物。

    程宗扬拿着那牌子抛了抛,“五哥,这就是你说的榷场吧?”

    “扔了,走吧。”

    “别啊。”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估摸紫丫头就在里面呢。”

    死丫头突然要来鬼市,程宗扬就觉得她是来找龙睛玉的。小紫用的龙睛玉基本都是从朱老头那里搜刮来的,自从她学会将阴魂纳入龙睛玉代替机械的人工智能,龙睛玉消耗量飞涨,老头那点存货多半已经被她搜刮一空了。

    过了桥,残余的房屋完整了许多,南岸四处乱蹿的散户卖家也少了许多。品相较好的房屋都有壮汉守着,里面用布幔围得严严实实,没有透出半点灯光。

    西边是坍塌的山梁,只有一个小小的院门露在外面,其余都被压在山下。刘骜已经带着贴身护卫当先进去,其余人只能装作无事,在周围四处乱逛。程宗扬看了一眼,没见到东方曼倩,多半是南岸充当最外围的警戒。

    程宗扬亮出竹牌,守门的大汉不言声地让开。一进门,程宗扬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原本的房屋并没有被倒塌的山石压倒,只是被埋在土中,形成一片地下建筑。此时屋中的泥土已经被清理干净,主梁用半人粗的木柱加固过,地上铺着地毯。除了没办法开窗户,与寻常的房屋一模一样。

    这处宅子的原主人多半是洛都豪强,不但房屋下料十足,而且规模宏大。两人穿过一条四壁都是泥土的长廓,才来到主厅。如果建筑保存完整,单论面积已经是自己那处宅院的数倍。

    有人提着灯笼验过竹牌,然后领着他们入席坐下。看来那家伙生意不错,自己拿的竹牌已经坐到最后一排,背后就是墙壁。这个位置正适合自己纵观全局,程宗扬安安稳稳坐下,打量着这处榷场。

    厅中已经坐了不少人,但只在四角各点了一盏灯,连人影都看不清楚。这也难怪,整座宅院都被埋在山下,虽然设的有通风管,但毕竟通风不畅,如果多点些灯,程宗扬宁愿扭头就走,也好过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赶上一氧化碳中毒。

    忽然头顶有人叫道:“怎么还不开始!”

    程宗扬听得一乐,刘骜竟然就在自己背后,那地方原来是窗户,如今改成包厢。按深度算的话,离地面也最近,一旦出事,他身边的护卫直接掀开土层,就能护送着他杀出去。

    一个怪异的声音道:“有朋友已经等急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那人声带像是破裂了一样,声音又粗又哑,难辨男女,让人听着头皮发麻。话音刚落,厅中亮起火光,四支半人多高手臂粗细的蜡烛同时点燃,照亮中间一张宽大的木台。一个人站在台后,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下,连面孔也被遮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人嘶哑着声音道:“鬼市的规矩,人不问来历,货不问出处,钱货两讫,出价无悔,价高者得。”

    他抬起手,露出袖中黑色的皮手套,轻轻一挥。一名蒙面大汉捧着一只金盘放到木台上,哑声人揭开红绸,露出里面数十枚珍珠,每一颗都有龙眼大小,莹白润泽,整个金盘笼罩在一片如雾的珠辉中。

    “上品玄珠三十六颗,采自青冥海。”

    哑声人刚一说完,便有人应声道:“十万钱。”

    “三十万钱。”

    “五十万钱。”

    “八十万钱。”

    “五百金铢!”

    刘骜道:“有这么多上品玄珠?我怎么不知道?张富平,你见过吗?”

    富平侯张放道:“没有。这么大的玄珠,一颗至少一百金铢。三十六颗一般大小的整珠,少说也要五千金铢。”

    刘骜笑道:“看来是捡到便宜了。六百!”

    话一出口,方才竞价的喧闹声顿时消失,似乎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位豪客的大手笔。

    等了片刻,无人竞价,哑声人一挥手,买卖成交。蒙面大汉捧着金盘送入包厢。然后又捧着满满的金铢出来。

    卢景道:“这蠢货上当了。盘里的玄珠只有一颗是真的。其他都是用珠粉和蜡团成。刚才那些全是托,外面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开口就掉坑里。”

    “这回他们踢到铁板了。”程宗扬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敢骗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那蠢货你认识?”

    “声音低点,别让人听见。”程宗扬好整以暇地说道:“好好看着吧。”

    刘骜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人一颗,随便挑。”

    张放随手拿起一颗,接着脸色就变了。他低着头东挑西捡,似乎怎么都拿不定主意。

    刘骜笑骂道:“偏你多事!让开!让别人先挑,你排最后一个。”

    张放抗声道:“我是给你挑的,你以为我是给自己挑的吗?这一颗给你,剩下的也别挑了,我去给大家分了。”

    “好你个张富平,挑半天给了我最小的一颗。”

    “你富有四海,还用跟我们抢?”

    张放收起盘子,交给身边的随从。刘骜一笑了之,随手把珠子丢到一边,吩咐道:“把东方叫来。”

    榷卖仍在进行,此时木台上放着一只玉匣,里面是一颗朱红色的果实。

    哑声人道:“赤阳圣果一颗。采自太泉。”

    “干!”程宗扬直接叫了出来。能在洛都见到萝卜版的赤阳圣果,实在是太有缘份了。

    刚才叫价三十万钱的客人冷笑道:“别开玩笑了,太泉古阵离洛都足有万里之遥,就是最快的驿传,也要一个半月。何况你这赤阳圣果摘下来没有十年也有八年,那还能吃吗?”

    哑声人道:“阁下有所不知——这玉匣乃是暖玉制成,即使时鲜的水果,放入其中也能保存数年。若是不信,请看此处。”

    哑声人一手伸进玉匣,从赤阳圣果旁边取出半截黄瓜,“这是三年前与赤阳圣果同时放入匣中的胡瓜。耳听为虚,阁下可以亲口品尝。”

    那客人冷笑道:“放了三年的胡瓜?我怕吃了中毒。”

    另外一名客人叫道:“我来尝!”

    他上前拿起黄瓜,一手掀开蒙面巾,露出满是须髯的大嘴,“卡嚓”咬下一口,略一品尝,然后三下五去二,把半截黄瓜吃了个干干净净。

    “好吃!好吃!果然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一样。”

    卢景道:“可不是刚摘下来的吗?那人玩的障眼法,半截胡瓜本来就是刚放进去的。”

    三十万钱的客人强撑道:“赤阳圣果谁吃过?说什么活死人,肉白骨,我看压根就是假的!”

    旁边有人喝道:“你不买少啰嗦!十万钱!”

    有人叫道:“十万钱也想买赤阳圣果?三十万!”

    “五十万!”

    “八十万!”

    “五百金铢!”

    众人又是一轮哄抬,转眼就把那颗赤阳圣果炒到一百万钱的价位。接着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六百金铢!”

    这个价位和刚才刘骜买的玄珠一模一样,一块萝卜能卖到这个价钱也算是脱胎换骨了。可哑声人显然还不满意,一句:“得此圣果,等若多了条性命。”信号一出,竞价声此起彼伏,一会儿就抬到了一千金铢的高位。

    刚才放过竹牌的汉子此时也已经进来,一路小跑溜到包厢旁边,舌灿莲花地劝刚才买了珍珠的冤大头加价。

    程宗扬却没有留意这些,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脸上表情不住变幻,时而咬牙切齿,时而阴声狞笑。忽然他一把抓住那个卖弄唇舌的跑腿汉子,“我能在这里榷卖吗?”

    那汉子怔了一下,显然是没见过这种上赶着上当受骗的,接着眼也不眨地说道:“能!榷卖的费用是一万钱。如果榷卖成功,我们要取一……三成!”

    “行。”程宗扬道:“话先说在前面,如果能卖到两千金铢以上,我单独再给你一成,明白了吗?”

    那汉子浑身都抖了一下,当下也顾不得包厢里的冤大头,满脸堆笑地看着这只往自己碗里蹦的肥羊,怎么看怎么舒心。

    “爷,你先坐,我去给你拿只盒子来。”

    “用不着。”

    利字当头,那汉子连肥羊都敢反驳,正色道:“爷,你这就不对了。一只像样的盒子,至少能把价格提高三成——盒子免费!”

    “那你去拿吧。”

    那汉子刚跑了几步,又折回来,“爷,要多大的?”

    程宗扬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就行。”

    “成!”

    那汉子一溜烟地奔到厅后,去取盒子。

    包厢内传来脚步声,东方曼倩的声音隐约响起,“主公。”

    刘骜笑道:“此地的榷卖颇为有趣。东方,你来试试。”

    “敢问主公,是买是卖?”

    “不管你买什么,能买回来一千金铢就行。”

    张放觉得自己好像听错了,“买回来?”

    “没错。”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拱手道:“诺。”

    刘骜把颗玄珠丢给他,“卖出去这颗珠子就算你的。卖不出去,你就拿上珠子滚蛋。”

    东方曼倩道:“遵命。但属下一人难为,还请主公再派些人帮忙。”

    “要几个?”

    “一人足矣。”

    刘骜挥手道:“自己挑。”

    东方曼倩叫了一名侍卫,两人走到暗处交谈几句,然后悄悄出去。

    那枚赤阳圣果的竞价已经白热化,价格直逼一千八百金铢,这样的价格足够在洛都买一处像样的宅院了。

    那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两千金铢!”

    她旁边耳戴铜环的大汉吼道:“大小姐,这也太贵了!给俺五百!俺去太泉古阵给你把树砍来!”

    云丹琉冷冷道:“一个月内你回来吗?”

    另一名瘦削的汉子劝道:“赤阳圣果只闻其名,不见其实。这一颗是真是假尚且难以辨定,何况即便是真的,也未必合用。”

    “不管真假总要一试,终不能眼看着姑姑掉入火坑。”

    铜环大汉道:“万一是假的呢?”

    云丹琉寒声道:“我愿意!”

    被她眼睛一瞪,铜环大汉立刻蔫了,耷拉着脑袋不敢作声。

    丹丫头,你是有钱没地方花了啊。程宗扬捏着嗓子道:“三千!”

    跑腿的汉子刚抱着盒子奔过来,听见这一声立即挑起拇指,“爷!你可真有钱!”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钱我是没有。”

    那汉子脸颊抽搐了一下,“爷,咱们鬼市可没这规矩。”

    “怕什么?一会儿不就有了?”程宗扬道:“赤阳圣果先缓缓,把我这件先卖出去。”

    跑腿汉子还待再说,程宗扬竖起一根手指,“一成。”

    那汉子立刻闭上嘴,两千金铢一成就是两百金铢,合四十万钱,他干一年也未必能赚够这么多。

    跑腿汉子溜到台上,和哑声人咬着耳朵说了半晌,又许了不少好处。哑声人终于点头,嘶哑着喉咙道:“有些变故,赤阳圣果暂缓榷卖。眼下有件难得的珍品,请大家一睹为快。”

    哑声人接过盒子,珍而重之地放到台上——他在榷场干了不少年头,卖过的真货屈指可数,何况还是起价两千金铢的珍品。

    哑声人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拿起里面的物品轻轻一提,展露在众人面前,“这是一件,呃……”

    哑声人当场哑掉,足足憋了两口气,才咬着牙道:“……亵衣。各位,请出价。”然后他紧紧闭上嘴,用杀人的目光看着那名跑腿汉子。

    跑腿的汉子想死的心都有,鬼市人人蒙面,他能第一时间辨别出谁穷谁富,靠的就是他灵巧的鼻子,一闻就闻出那公子哥身上沾的香气是龙涎香——最上等的香料!没想到他跟自己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竟然拿一件亵衣上来榷卖——还是用过的!。

    第四章。

    下面榷场的群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件榷卖的物品怎么看都是一件穿过的亵衣,但上边既然发出信号,即使不理解也要执行,众人抛开多余的想法,立刻敬业地进入角色。

    “十万钱!”

    “三十万!”

    “五十万!”

    干!你们就不能改改!程宗扬心里暗骂:总是一个套路,很容易穿帮啊!

    “八十万!”

    “一百万!”

    群托们越喊越心虚,这都抬到一百万钱了,叫价的还都是自己人,连一张生面孔都没有。

    众人咬咬牙,又喊出“一百五十万!”然后就彻底冷场了。

    刘骜道:“什么东西能卖到一百五十万钱?是嫦娥穿过的,还是西王母穿过的?”

    张放道:“不知道。不过穿这亵衣的人腰挺细啊。”

    刘骜摸着唇上的胡须道:“胸也够大……”说着他提声道:“一百六——”刘骜还没说完,便有一个愤怒的声音打断了他,“一千金铢!”

    满场的托们无不感激涕零,纷纷向竞价者投去看白痴一样的目光。

    程宗扬把蒙面巾往上提了提,双手抱在脑后,准备笑眯眯看场笑话,结果摸到了脑后的伤处,顿时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

    “五哥!”

    卢景翻著白眼,流里流气地说道:“一千二百金铢……”

    云丹琉眼中几乎喷出火苗,“一千五!把东西先收起来!”

    卢景敲着破碗道:“我还没看够呢。一千八!”

    “两千!收起来!”

    “两千一!拿好了!让我再看看腰……”

    “你妈逼!”铜环大汉站起来狂骂道:“你一个男人买女人的亵衣干啥?”

    “哎哟,多新鲜啊,我不买女人的还买男人的?我这里有纯爷们儿用过的兜裆布,你买不买?”卢景用力一墩破碗,“爷好的就是这一口!”

    云丹琉厉声道:“两千五!”

    “两千八。嘿,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妞穿过的,我要穿在身上,就跟抱着她似的,哎哟,那个软,那个香……那个舒坦……”

    程宗扬低声道:“五哥,过了。”

    “三千!”

    两个声音一上一下同时响起,下面的是卢景,上面的是刘骜。

    刘骜兴致勃勃地说道:“三千算你的。我,三千五。”

    “那怎么好意思。”卢景客气地说道:“我就三千八吧。”

    “四千!”云丹琉拔出随从的长刀,一刀将面前的几案斩成两截。

    哑声人急忙道:“四千成交!”

    铜环大汉哭丧着脸道:“没带那么多钱啊。”

    “去拿!”云丹琉目光扫过全场,要找出那个卑鄙无耻下流淫贱的人渣混帐小人。

    跑腿的汉子一转眼就赚了八十万钱,走过来的时候腿都是飘的,颤着声道:“爷,还有吗?”

    “再有就该出人命了。”

    “那个,东西卖出来了,钱还没到手。”

    “不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哎,哎。”

    那汉子也不走了,就蹲在程宗扬旁边。哑声人收起亵衣,继续榷卖物品。

    “上古裂天甲残片。”

    跑腿汉子小声道:“这是假的,别买。”

    “大鹏金翅鸟卵一枚。”

    “壳是真的。里面的蛋汁早流光了,我们好不容易灌的生鸡蛋。这天气不敢久放,搁两天就臭。买回来得赶紧吃。”

    “龙角一对。”

    “杨树根雕的。一沾水就露馅。”

    “玄秘贝一只。”

    “四大假听说过吧?这东西我们都是成套做的,从大到小有好几十个。你要想买一个送人,我给你打折!大小随便选。”

    “五彩天石一枚。”

    “我上个月在山上捡的,谁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随便起了个名。哟,居然卖出去了。”

    “龙睛玉一升。”

    “千万别买!那是玉工剩下来的下脚料,全都是石头渣子。”

    程宗扬忍不住道:“你们有真的吗?”

    跑腿汉子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有吧。”

    “升仙石一块。”

    “在库房里不知道扔了多少年了。多半是压箱石忘了搬出去。我们头儿交待过,蛟子再小也是肉。卖个仨瓜俩枣也能混顿饭吃。”

    “你把话说这么透,不怕你们头儿找你麻烦?”

    “我们就是个鸡毛班子。大伙凑一块儿想办法弄俩钱花,完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谁也不关谁的事。嗨,一块破石头卖了一贯。这下早饭有着落了。”

    程宗扬却不由自主地挺起身,盯向不远处的一个席位。刚才开口的女子虽然蒙着脸,但他一下就听出是惊理,死丫头果然在这里。

    “墨玉屏风一扇。”

    程宗扬不经意地往台上看去,目光顿时一跳。那块板子有半人大小,通体乌黑,哪里是什么墨玉屏风?明明是一块太阳能板。

    榷卖已经接近尾声,该宰的肥羊也宰得差不多了,下面的托们都已经兴致阑珊,况且这块“墨玉屏风”已经卖了半年,根本就没人报过价。

    有人象征性地喊了“一贯”,接着半晌不见动静。哑声人正准备让人把东西收走,忽然有人道:“加十文。”

    哑声人精神一振,“成交!”

    程宗扬抛出钱铢,一名大汉立刻搬着屏风过来。程宗扬掂了掂份量,这么大的东西竟然没有多重。这要当墨玉卖,一到手肯定漏馅。

    跑腿的汉子道:“爷,你买这个干嘛?”

    “当床板。”

    “不行,我睡过半个月,这玩意儿不透气,比睡石头还难受。”

    “当案板?”

    “太大了吧?”

    “锯开?”

    “锯不动。”跑腿汉子道:“这东西硬得狠,我们以前想砸碎冒充墨玉料,几个人砸了半天连个角都没砸开。”

    “你们这气派看着挺大啊,怎么尽弄些这种的?”

    那汉子贴在他耳边,悄悄道:“爷,我跟你说,这地方是我们租的。就这个厅子,不管卖出去多少,人家都要抽六成。”

    “这地方是谁的?”

    “这爷就别问了。下面人肯租给我们,也是担着风险的。爷要是有兴趣,初三晚上来,那才是正主办的。”

    “是吗?”

    那汉子瞪大眼睛,“我还能骗你?”

    哑声人这会儿也懒得装了,懒洋洋道:“玉杵一根。”

    “一贯。”下面的托也喊得有气无力。

    刘骜道:“东方曼倩呢?”

    张放四处看了看,“跑了?”

    旁边的随从道:“出去好半天了。”

    有人指着那名刚才被叫走的护卫,“崔腾不是还在吗?”

    “刚才五彩天石就是他买的吧?”

    “闹什么呢?”

    刘骜道:“没意思。走吧。”

    哑声人见没人竞价,挥手让人收起那根玉杵。

    就在这时,一个人疾步进来,高声道:“且慢!”

    东方曼倩快步走到台上,一把扯掉蒙脸的布巾,两眼紧紧盯着那根玉杵,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叫道:“灵乌木!真的是灵乌木!多少钱?”

    哑声人道:“一……十五贯。”

    东方曼倩掏出七八枚铢钱,往案上一丢,全是金灿灿的金铢,然后拿起那根灵乌木就要走。

    下面的托立刻来了精神,“兄弟!没你这样的啊!鬼市的规矩,价高者得,我还没出价呢。”

    “你出多少?”

    “一……百金铢。”

    东方曼倩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二百。”

    后面又有人叫道:“我出三百!”

    “五百。”

    “我出六百!”

    东方曼倩呸了一口,拣起钱铢,转身就走。众人都愣住了,这戏演得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演砸了呢?这人不按路数来啊!

    台上的哑声人反应最快,一把拉住东方曼倩,“别急啊。才出到六百金铢,这东西还值……值钱得很呢。”

    东方曼倩冷笑道:“你知道这东西叫什么?哪里来的?做什么用的吗?”

    “灵乌木嘛。”哑声人顾不得装嘶哑,一口流利的洛都话立刻就蹦了出来,“看着是玉石,其实是木头的,对不对?”

    “你知道个屁!”东方曼倩毫不客气地说道:“知道三足乌吗?知道扶桑木吗?知不知道这灵乌木就是三足乌从汤谷沐浴之后,落在扶桑木上,踩的那根横枝?”

    哑声人都听呆了,“这是太阳公公踩过的?”

    “你以为呢?这灵乌木普天之下也只有十根。每一根都浸满太阳精华,世间难得一见。你看上面这些纹路,这里,还有这里……看到光点了吗?”

    哑声人点头道:“看到了。”

    东方曼倩严肃地说道:“这都是太阳真精。”

    “我日,这不得卖一千金铢?”

    “一千金铢?呸!起码价值万金!”

    哑声人愣了愣神,忽然道:“那你怎么不买呢?价值万金,现在才卖六百金铢啊。”

    东方曼倩发出一串苍凉的笑声,摇头道:“若是一月之前,就是两万金铢,三万金铢,我倾家荡产也必买无疑。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东方曼倩捶了捶胸口,痛声道:“我少年时有次不慎掉入深井,被困井底数十年。后来有个人领着我去拿灵芝草,但隔着一条红水河渡不过去,那人脱下一只鞋给了我,我就把鞋当作船,乘着它过了河,摘到灵芝草吃了。在那里,我睡的是云霞作成的帐幕,用的是墨玉雕成的枕头,枕上刻着日月云雷的图案,人称玄雕枕。用的褥子是用雷兽的毛织成,看着像是被水浸湿了一样,仔细一看,才知道上面是一层光。”

    哑声人道:“喂喂!你编故事呢?这跟灵乌木有什么关系?”

    “我从井中出来,又向东走了一万里,看到一株枯死的树,我觉得脚又酸又痛,就把裹脚的布解开,挂在树上。那布立刻化成一条龙飞走了。我再往南走了一万里,看到山间天降五色祥云。这祥云落到花草树木上,就会变成五色露珠,味道甘甜无比。我当时已经一百多岁,喝下就变成十五六岁。我牵挂家里,想带些露珠回去,可一旦出山,五色露珠就消失了。后来我发现可以用山上一种奇怪石头捕捉五色祥云,祥云融入石中,石头就变成五色仙石,可以带到山外。但再想让它变成露珠,就只有一种方法——这种祥云遇木而凝,普通树木不行,是因为品质不够。”

    哑声人脑中灵光一闪,“灵乌木!”

    “不错!”东方曼倩用力一拍木台,“只有灵乌木才能让石中的五色祥云化为露珠。我今年才二百岁,已经老成这个模样,无论如何也要再取五色仙露。可是灵乌木世间难求,我奔波数十万里,花费数十万金铢,没想到直到今日才遇见此木。”

    东方曼倩伸手想去摸一摸那根灵乌木,哑声人赶紧一把抢过来,紧紧抱在怀中,“五……八千金铢!”

    东方曼倩悲痛地摇头,“今日即使我得到此木,也毫无用处。”

    “为什么?”

    “十年前,我在山间入定。直到昨天才醒来,谁知醒来之后,我那块融入了五色祥云的仙石却……”

    哑声人试探道:“丢了?”

    东方曼倩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半晌才泣涕道:“你可见过一块五色的仙石吗?只有拳头大小,如果仔细看,能看到上面五种色彩是在不停流动的,就像云彩一样。”

    哑声人使劲摇头,“没有。”

    下面群托也纷纷摇头,“没见过。”

    “五彩的石头?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开玩笑,世间哪儿有五彩的石头?你没睡醒吧?”

    东方曼倩一抹眼泪,“也罢,纵然无用也是世间至宝,这灵乌木我出八百金铢!”

    “你想得美!一万五起,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东方曼倩以袖掩面,痛哭而去。榷场的人赶紧打着灯笼,连弯都不拐地领他出去。后面那个买了五彩的石蒙面汉子偷偷起身,准备摸黑离开,但周围几十双眼睛都火辣辣盯着他。他刚一动,几名汉子就围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哥儿们,急什么呢?”

    “你带着这东西,还想走出这门?”

    “胆儿够肥啊,小心这山塌下来砸死你。”

    崔腾道:“我付过钱了!这东西是我的!”

    “没听说价高者得吗?我们也不坑你,你刚才买的多钱来着?五百钱是吧?给你翻个十倍,五贯!”

    崔腾道:“五贯太少了。”

    几名汉子变了脸色,“小子,毛都没长齐呢!别不知足啊!一转眼就翻十倍的利,去哪儿找去?小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忽然有人道:“我出十贯!”

    那帮地痞指着周围,横眉瞪眼地叫道:“谁喊的!谁喊的!别添乱啊!我们做买卖,关你们屁事!”

    “我出一千金铢!”云丹琉挽刀虚空一劈,刺耳的风声让想叫骂的地痞们都立刻闭上嘴。

    云丹琉道:“刚才那番话大家都听见了。灵乌木值一万金铢,五彩天石至少也是这个价。你们花五贯就想把东西买走,世间哪里有这种道理!”

    哑声人喝斥道:“都不许动!”然后对云丹琉道:“你想怎么办?”

    “至少两千金铢!”

    “好!”哑声人一拍木台,朝那个侥幸捡了五彩石的幸运儿喝道:“你敢不敢要!”

    崔腾咽了口吐沫,试探道:“一千五?”

    哑声人用力一拍木台,“成交!”

    哑声人对云丹琉也颇为忌惮,当下数出一千五百金铢,终于讨回了那颗五彩天石。

    分开来顶多值五百金铢,两样合到一起,就是两万金铢,总价暴涨四十倍,这个账榷场的人还是会算的。而且真能弄出来刚才那傻逼仙人说的五彩仙露,每一滴都能价值万金。

    哑声人心里跟猫抓过一样,匆忙把灵乌棒和五彩天石贴身装好,然后冲那个抱了一堆金铢,不知所措的少年喝道:“还不快滚!”

    崔腾捧着金铢灰溜溜离开,周围爆发一阵大笑。

    云丹琉一脚把面前斩断的几案踹开,寒声道:“我买的东西呢?”

    “不就是四千金铢吗?我不要了还不行?”

    哑声人对程宗扬道:“东西你还拿走啊。你们想交易自己交易去,跟我们没关系啊。”

    跑腿的汉子急了,跳着脚道:“孙子!你太不仗义了吧?你们捞够了就把我撂一边了?”

    程宗扬也叫道:“刚才你怎么不说呢?”

    哑声人振振有辞地说道:“刚才她没拿这么大的刀不是?我跟你说啊,你这样可不对,女人得捧着,哪儿有你这样的?人家好心送你穿过的亵衣,你拿着满世界乱飘?我是实诚人,说心里话啊,就你这样的,砍死都不亏!”

    云丹琉一刀劈过去,“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送的!”

    “砍他!砍他!跟我没关系!兄弟们,别让她砍柱子,咱们可赔不起!”哑声人边跑边道:“我说爷儿们,你惹出来的事,赶紧上啊。”

    程宗扬远远看着,“你是不是装哑巴憋的?有你这么饶舌的吗?”

    刘骜在包厢里道:“这妞不错。”

    张放道:“打打杀杀成什么样子?女人嘛,就该温柔一点。”

    刘骜道:“行了,一千金铢拿回来了。走吧。”

    张放额头的汗终于流了下来,讪讪道:“你早就看出来了?”

    刘骜笑道:“你把那颗珠子一捡出来,整个盘子都黑了。瞎子才看不到。”

    张放叫道:“主公饶命啊。”

    刘骜笑骂道:“别闹了。喂,那个跑腿的。”

    那汉子看出来他身边的少年都不好惹,老实垂着手道:“爷。”

    “你说下月初三还有榷场?”

    那汉子舌头都有点打结,“那个榷场跟我们不一样,我们都是闹着玩的。”

    “玩的不错嘛。明天去把税交了。”

    “哎哎,小的记住了,爷你慢走。”

    程宗扬与卢景互望一眼,“怎么办?我要不要也抱着他的大腿叫救命?”

    卢景塌蒙着眼道:“紫姑娘还在这里呢。”

    “我觉得云大小姐要跟我玩命……要不五哥你顶住她,我跟紫丫头先走?”   卢景叹道:“自己拉的屎,自己擦吧。”

    说着卢景拎着破碗往案下一钻,就跟土地公一样,一眨眼就不见踪影——云丹琉想砍的人可不只程宗扬一个,他也没落什么好,要是被云丹琉逮住,铁定往死里砍。

    程宗扬朝案下吼道:“我干!五哥,你也太不仗义了吧!”

    等他抬起头,只见云丹琉正站在他身前,那柄青龙偃月的长刀一触即发,死丫头这会儿也出来了,就站在她身后,正朝自己作鬼脸,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程宗扬厉声道:“你傻啊你!东西还在里面呢,小心被哪个不要脸的臭男人拿走!还不快去找回来!”

    云丹琉一刀劈下,“去死吧!”

    程宗扬双手一翻,刚买的太阳能板像一块盾牌般,硬生生挡住她这一刀。

    程宗扬大喝道:“那边的孙子!别动我的东西!”

    云丹琉回头一看,竟然真有人趁乱去拿那件亵衣。云丹琉气得一口血几乎要吐出来,只好丢下程宗扬,先回去抢下自己的亵衣。

    “死丫头!快跑!”

    “帮人家拿下东西。”

    “这么大的石头,你买它干毛啊?”

    程宗扬把太阳能板丢给惊理,自己弯腰抱起那块牛头大的石头。他一弯腰,小紫“咦”了一声,“大笨瓜,你脑袋怎么了?”

    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还不是姓云的野丫头干的好事。”

    程宗扬挤进乱纷纷的人群,往外跑去。卢景说的没错,鬼市的榷场就是专门坑人的地方,不但设套挖坑放托,还有专干腥活的。很不幸,自己就被当成肥羊盯上了。程宗扬只好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抱着石头横冲直撞。这块升仙石模样虽然磕碜了点,但力道堪比孟老大的天龙霸戟。一石头砸过去,非死即伤。

    程宗扬在前,惊理在后,小紫在中间,三人好不容易冲出鬼市。然后在小紫的指点下东绕西转,一直跑了半个多时辰,才钻进一片密林中。

    程宗扬把石头一扔,靠在树上喘息道:“你怎么想起来买一块破石头的?”

    “这石头一点都不破哦。”

    “骗谁呢?”程宗扬说着往外看了一眼,顿时叫道:“怎么回事?我们跑了半天怎么又跑回来了?”

    三人跑了这么久,却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这会儿在林中一眼就能看到下面的鬼市。

    “要不这样怎么能甩掉卢五呢?”

    “干嘛要甩掉五哥?难道有什么不方便让他看的?”

    小紫笑眯眯道:“程头儿,你猜对了。”

    “难道你是想……嘿嘿嘿嘿……”

    程宗扬像大灰狼一样凑过脸,却被小紫按住下巴,往旁边轻轻一推。

    程宗扬侧过脸,正看到云丹琉提刀立在林中。程宗扬像见鬼一样叫道:“怎么回事!她怎么追来的!”

    “人家好不容易才把她引来的。”

    “死丫头,你一边甩开卢五哥,一边把她引过来,你想干什么?”

    “我的亵衣被她拿走了。”

    “那是她的好不好?”

    “我打赌赢的,就是我的。她还没付钱,凭什么拿走?”

    云丹琉举起长刀,遥遥指向程宗扬,口中对小紫道:“你身为女子,竟然站在这个无耻下流的卑鄙小人一边,真是可笑。”

    “可笑的是你吧?”程宗扬喝道:“你以为是女人就应该站到你一边?再说了,我怎么就无耻下流卑鄙小人了?你是不是没见过什么叫无耻啊?”

    “住口!”

    “别吵了。”小紫小手往下一劈,“你们就这里公平的决斗吧。”

    “好!”云丹琉道:“姓程的,你若输了,就给我有多远滚多远!从今往后不许你再纠缠我姑姑!”

    “我赢了呢?”

    云丹琉讥讽道:“你能赢吗?你要操心的,应该是怎么保命吧?”

    “如果我赢了呢?”

    “任你处置!”

    “哇!你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吗?”

    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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