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全文阅读

第二十六集 汉国篇(1/2)

作者:弄玉&龙琁

    本集简介:

    吕家死士袭杀程宗扬居处,老兽人重伤之际引发地震,而此事也在洛都引起一阵骚动。随后城内四处谣传在地震后出现的黑白鹅之事,天子便即下令让程宗扬迎赵合德入宫,以合谶象!

    云家星夜兼程押送大批财物,遭到黑魔海与龙宸联手夹击,损失惨重,更影响程宗扬与云家在汉国朝廷的布局。当程宗扬与云丹琉赶至现场援手时,却陷入更致命的计谋中!。

    第一章。

    林中隐约带来一阵重物撞动的声响,似乎有什么庞然大物正从林中出来。程宗扬微微皱起眉,一手按住刀柄。夜色如墨,幸好以他如今的目力,一点微弱的星光就足以让他看到许多东西。声音越来越近,接着一匹神骏如龙的战马从枝条间奋力跃出,纵身蹿到那名昏迷的少年旁边,然后低下头,伸出厚厚的舌头去舔他的脸颊,试图唤醒自己的主人。

    程宗扬好不容易下决心才放过未成年版的吕奉先,这会儿望着那匹神骏的战马,不由一阵心动,但最后只是遗憾的耸耸肩。毕竟是传说中的赤兔马,太过神骏,自己还真没把握能把它从主人身边拽走。

    程宗扬把赤兔马和吕奉先放到脑后,不再多想,然后开口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唐季臣一直没有出现,却等来了四支汉军精锐,程宗扬越想越是不安,“我要回去一趟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别急!”

    朱老头一脸慎重地拦住他。

    “敌军势大,当心埋伏——来来来,待大爷给你找条明路!”

    朱老头弯腰脱下一只稀烂的破鞋,合在手中摇了几下,然后往地上一丢,指着鞋尖的方向笃定地说道:“顺着鞋走指定没错!”

    都这时候了,死老头还耍宝,程宗扬不由火冒三丈,刚想一脚把他那破鞋踹飞,却见朱老头忽然弯下腰,撅着屁股抓了几把泥土,塞到他那只烂得快没边的破鞋里面,然后举过头顶,往脑袋上一放,接着拣了根枯枝,一手握着,直挺挺柱在面前,另一只手解开裤带,对着自己脏兮兮的光脚“哗哗”地尿开了。

    夜风入林,发出呜咽般的低响。朱老头一连串古怪的动作,让程宗扬的怒火瞬间化有乌有,只觉一股冰凉的寒意像毒蛇一样从背后蜿蜒爬起,被夜风一吹,一阵阵的毛骨悚然。

    “老东西,你真疯了?”

    “嘘……”

    朱老头顶着破鞋,面色凝重地嘘了一声。……

    烈焰映亮山谷,山口的小镇已经被大火包围,襄邑侯吕冀坐在马车上,望着飞舞的烈焰,脸色阴沉得仿佛要下雨一样。今晚的行动并不需要吕冀出面,他只是一时兴起,抱着围猎的心思想把那个来自晴州的杀手当作猎物亲手杀死,没想到自己动用了四支汉军精锐加上自己门下的死士,却还是让那名杀手逃之夭夭。

    最后一支追踪的军士也无功而返,吕冀一掌拍在案上,案上金制的酒觥滚落下来,酒水淋淋漓漓洒在席上。

    “叔叔息怒。”

    吕巨君从容道:“姓暴的主犯虽然逃逸,却留下两具尸体。侄儿请来的明符师已经施展搜魂秘术,最多一个时辰便能找出他们的来历。”

    “什么搜魂的秘术!”

    吕冀斥道:“旁人都说你贤能好学,偏生相信这些巫蛊之事!”

    吕冀正在气头上,吕巨君也不争辩,只温言道:“叔叔教训的是。”

    吕冀道:“正因为你是我嫡亲侄儿,我才教训你,巫蛊是术不是道,唯可用之,不可信之。你明白了吗?”

    “是。”

    吕巨君恭敬地躬身施礼。

    “奉先呢?”

    “奉先追着匪寇入山,还没有回来。眼下胡夫人已经去寻了。”

    听到胡夫人,吕冀容色稍霁,对吕巨君道:“我叫你们兄弟过来,就是让你们学学怎么办事,免得成了不争气的纨裤子弟。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有些世家子弟连杀鸡都不敢,那种废物要来何用!”

    “是。多谢叔叔教诲。”

    监奴秦宫提醒道:“侯爷,该回去了。今晚是卧虎当值。”

    吕冀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董宣如今已经是司隶校尉,但还兼着洛都令,而且仍和他担任城门令时一样亲自值夜,只不过巡视的范围由城门延伸到整个洛都城。这些天撞在他手里的权贵门人颇为不少,一个个都按律或杖或笞,没有一个轻纵的,一时间城中的权贵都收敛了许多。

    “江充!”

    一名身着绣衣的使者走上前来,拱手道:“君侯。”

    “阿姊把事情交给你,好生去办。”

    身为绣衣使者的江充身材高挺,相貌不俗,闻言微微躬身,应承下来。

    马车辘辘而去,江充转过身,对后面几名胡巫道:“劳烦诸位。”

    一名辫发的胡巫抓起一只羊羔,右手利刃寒光微闪,将羊羔从喉头到腹下齐齐剖开,然后伸手探入羊羔腹中,拉出温热的内脏,就着火把跳动的光芒仔细察看。片刻后,他摘下羊羔的肝脏,小心剖开,捧到瞽目的老人面前。

    胡琴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摸索着肝脏上的血管纹路,喉中“格格”作响,发出一串梦呓般难以分辨的声音。周围几名胡巫认真听着,直到胡琴老人吟诵完,才把剖开的肝脏投入火中。

    焦臭的烟雾从火堆中升起,令人作呕,周围的军士都不禁背过身掩住鼻子。

    只有吕巨君和江充不动声色,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等羊羔的肝脏化为灰烬,吕巨君道:“敢问大巫,那人眼下在何处?”

    为首一名胡巫道:“北邙。”

    江充对吕巨君解释道:“那人居无定处,连日出没于市井街巷之间,之前七次占卜参差相异,这北邙却是第二次。”

    吕巨君道:“可是在拜祭戾太子之墓?”

    江充道:“这要问大巫了。”

    瞽目的胡琴老人用胡语吟诵着,辫发的胡巫一句一句说道:“感谢青穹赐我以慧目……让我的双眼穿透迷雾,看到真相……我看到那人头上覆盖着泥土,脚下浸着流水,身体困在杨树的枝条间……”

    吕巨君与江充面面相觑,江充道:“浸在水中,被泥土覆盖?是死了吗?”

    “不会。”

    吕巨君道:“那老贼绝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多半是用了什么障眼的法术。”……

    朱老头扔掉树枝,提起裤子,把裤腰带胡乱系好,然后磕掉鞋里的泥土,套在脚上,意气风发地说道:“小程子。走了!”

    程宗扬惊魂未定,“干!你个老疯子!搞的什么鬼?”

    “有人想闻大爷的屁味儿,大爷泼他一脸洗脚水。”

    “你那是洗脚水吗?那是尿吧!”

    “都一样。”

    朱老头道:“要不是大爷这些天把他们领得团团转,你还想这么轻松,想干啥就干啥?”

    程宗扬压根不信,“你就吹吧。”

    镇上火势越来越大,连两人在半山腰也能看见火光。接着一行火把往山上行去,人数不下百余,带的不是刀剑,而是铁铲与鹤嘴锄。

    “不对啊,他们这是干嘛呢?”

    看着火把行进的方向,程宗扬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好像是要去……

    “老头,你不过去看看?”

    “瞧啥啊。”

    朱老头一点都不当回事,乐呵呵道:“不就是去刨大爷的祖坟吗?”

    “……你还真看得开啊。”

    “大爷早就刨过了,里面啥都没有。”

    朱老头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们要想刨,大爷的祖坟多的是,有本事全给刨了。”

    难怪老头看这么开呢,戾太子墓只是座空坟,刨不刨都那么回事。他们要再往上刨——那就该刨天子的祖坟了。老头那些祖坟跟别人家不一样,有一座算一座,全是帝陵,别说刨了,进去打个兔子,动根草木都是灭族的大罪。吕氏真要发疯,倒是遂了老头的心意,灭门可期。……

    唐季臣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地盯着车外。那些死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竟然还没有办完事。来前他已经让人查过,这间宅子的主人只不过是一个新任的大行令,六百石的官职。这样的人家,在权贵云集的洛都车载斗量,而且他也让人事先打探清楚,这位大行令虽然是洛都人氏,但刚买下这处宅子不久,显然是幸进之徒,如今还未成亲,家中只有十几个仆人,一个婢女。

    没想到事情竟然如此棘手,区区十几名仆人,竟然到现在还没能拿下,反而是他带来的死士颇有折损,已经死伤了六七名。唐季臣不知道他对上的是宋国太尉亲自挑选的禁军精锐,只觉得襄邑侯门下死士偌大的名头,竟然这么不济事。

    为了避免惊动旁人,那些死士的尸体和伤者都暂时留在宅内。等办完事,将宅中清理一番,抹去自家动手的痕迹,再放火烧宅。时间拖这么久,让唐季臣越来越担心。一旦有巡夜的董卧虎过来,那就麻烦了……

    唐季臣对面是一个青衣男子,他盘膝而坐,双手放在身前,拇指相扣,正在施展法术。忽然间,他脸色一白,额头汗如雨下。

    唐季臣心下一惊,“宫天师?”

    那位姓宫的道人长吸一口气,睁开眼睛,沉声道:“有人闯进来了。”

    “谁?”

    “似是一女子。”

    宫道人重新闭上眼睛,“快着些。此地怨气太重,我的禁音术支撑不了太久。”

    唐季臣心一横,掀开车帘,朝外面打了个手势。

    车前的汉子点了点头,然后拿出一只铁制的面具戴上,跃下马车。

    宅院后的背巷内,一名老兽人拄着木杖,与一群黑衣人对峙。在他面前站着一名少女,虽然她努力摆出勇敢的姿态,发抖的手指却暴露出她内心的惊惧。

    “还……还不退下!”

    为首的黑衣人盯着她,然后偏了偏头。旁边一名戴着铁面具的黑衣人举起长刀,刚准备动手,却被人拉住。

    后面有人认出那名少女,失声道:“她是襄城……”

    为首的黑衣人目光一跳,也认出这名主母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等那人说完,他便闪身上前,一把扼住红玉的脖颈,手指微一用力,将她扼晕过去。剩下的黑衣人知机的不再作声,闭紧嘴巴向前冲去,还有人跃上墙头,想绕开老兽人,前去追杀那对逃跑的主仆。

    哈迷蚩苍老的身形略显佝偻,独眼微微眯起,颌下稀疏的毛发在风中瑟瑟抖动。他握紧木杖,昂首发出一声凄厉的狼嗥。

    刺耳的啸声只传出十几步,就被空气中一层无形的屏障所阻挡,变得无声无息。冲在最前面的黑衣人露出一丝狞笑,接着便看到老兽人瘦骨嶙峋的胸膛鼓胀起来,与此同时,一根根苍黑色的尖毛从他干瘦的皮肤上钻出,仿佛泼染的墨汁一般,顷刻间就覆满手背。

    化身为苍狼的老兽人狼爪一挥,将那名黑衣人胸口撕开,鲜血漫天飞舞,那名黑衣人胸口被撕得粉碎,露出白森森的骨骼和跳动的心脏。接着老兽人蹿上墙头,将另一名黑衣人一举扑杀。

    那些死士虽然悍不畏死,但眼看着那名老兽人变身苍狼,接连扑杀两人,也不禁心惊。

    剩下的死士两两联手,将老兽人堵在巷中,再顾不得去追杀他人。哈迷蚩在人群间左右冲杀,杀气越来越浓。但他毕竟已经年迈,只厮杀了一盏茶时间,皮毛上的光泽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动作也变得迟滞。

    忽然,一条铁链贴着地面飞来,缠住老兽人的脚爪。哈迷蚩咆哮声中,将那名黑衣人扯到面前,一爪扳住他的下巴,俯身咬断了他的喉管。但那条铁链缠在他脚爪上,一时间难以解开。

    老兽人拖着铁链继续厮杀,另一名黑衣人挥刀劈来,哈迷蚩身体一扭,劈开刀锋,接着一头顶在那人胸口,将他撞到墙上。那院墙是用夯土垒成,外面只包了一层砖,被老兽人一撞,那名黑衣人胸口发出一连串骨折的脆响,背后青砖尽碎,结实的夯土凹陷下去。

    就在这时,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汉子鬼魅般出现在哈迷蚩身后,他握起拳头,拳底蓦然卷起一股狂飙,夹杂着空气被拳风压缩的细微爆响,宛如一道奔雷,往老兽人腰上打去,重重轰上土墙。

    接连两次重击,墙壁再支持不住,轰然一声,撞出一个大洞。前边那名黑衣人上身被撞得稀烂,胸骨尽碎,已经死得不能再死。老兽人也被一拳打入院中,到地不起,他蜷着身,苍黑色的狼毛一点一点没入皮肤,枯瘦的胸口满是血迹,只不过这次是他重伤吐出的鲜血。

    那名戴着铁面具的大汉破墙而入,挥拳往哈迷蚩杀来。他双拳幻化出无数影子,铁拳雨点般落下,鲜血飞溅中,老兽人皮毛绽开,露出惨白的腿骨、头骨、肋骨……

    哈迷蚩皮毛一片狼藉,浑身伤痕累累,血肉模糊。戴着铁面具的大汉一脚踩住老兽人的狼腰,一手扼住他的脖颈,拳头高高举起,往他头上轰去。眼看哈迷蚩就要被他一拳轰碎头颅,老兽人忽然张开口,一口咬住那人的拳头。

    老兽人锋利的狼牙在铁拳下尽数粉碎,眼角和嘴角都溢出鲜血,仅剩的一只独眼仿佛要挤出眼眶。就在这时,“噗”的一声,老兽人手中木杖长枪般刺出,一杖刺穿了那名大汉的胸膛,接着手腕一翻,那名大汉庞大的身体仿佛一片落叶般被提了起来,然后回手将木杖刺入大地。

    剩余的黑衣人或是翻墙,或是钻洞,纷纷往院中杀来。还没有站稳,大地忽然晃动了一下,接着一阵剧震,整座宅院连同周围几处房舍,仿佛被巨人按住一样往地下陷去。院墙从四面倒下,房屋轰然倒塌,瓦砾夹着砖石落下,腾起无数烟尘。

    唐季臣对面的青衣道人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仰面往后倒去。接着,巨大的轰鸣声打破了禁音术下的死寂,在夜色中震荡着远远传开。

    不远处,富安弓着腰,胸口喘得像风箱一样。从没干过重活的他,只觉背上的衙内像座山一样,压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拽着衙内的双手,吃力地拖着步子,面前的暗巷长得似乎没有尽头。

    忽然地面一震,富安一头栽到地上,鲜血顿时糊了满脸。他顾不得去抹拭,甚至没有意识到脚下的地面还在剧烈震动,就赶紧爬起来扶住高智商,嘶哑着喉咙道:“衙内,衙内,你醒醒啊……”

    高智商脸色苍白如纸,半晌才从鼻间透出一缕微弱的气息,“哈大叔……”

    毛延寿从狗洞钻出来,就慌不择路地奔跑着,此时已经跑出了两条街。他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只是本能地想离那些杀手越远越好。

    毛延寿跑出巷口,迎面正撞上一队人马,他赶紧掉头,却已经被人看到。只听到身后一片嘈杂,纷纷喝道:“站住!”

    “哪里来的蝥贼?逮住他!”

    “还敢跑!”

    毛延寿没跑出几步就被人追上,接着膝后一痛,被人用棍子敲中膝弯,滚地葫芦一样滚到路边。

    两名大汉按住他的肩膀,一手扯住他的头发,拽起脑袋。

    几盏灯笼举了过来,一名身材雄壮的官员皱了皱眉,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犯宵禁?”

    毛延寿又惊又怕,一副失惊落魄的表情,脸色时青时白。他哆哆嗦嗦地正要开口,地面忽然一阵震动,接着传来房屋倒塌沉闷响声。

    大地震动不已,房屋仿佛木搭的玩具一样摇摇欲坠。延香靠在墙边,望着头顶的横梁断裂开来,带着屋瓦擞擞落下,心头一片绝望。

    外面整堵的院墙向内倒下,大地像潮水一样升起,一直高过屋顶。延香忽然意识到,不是周围的地面在上升,而是自己所在的院子正在下陷。外面的黑衣死士纷纷跃起,试图攀上地面,却像被无形的力量黏住一样,只挣扎片刻就滑落下来,被倒塌的砖石和土墙埋住。

    眼看房屋就要倒塌下来,延香领后忽然一紧,被人抓住衣领,接着轻飘飘飞了起来。

    惊理轻笑道:“天可怜见的,都被吓傻了。”

    延香心头一松,这时身体才不受控制地剧颤起来。……

    突如其来的地震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从睡梦中震醒,惊慌失措的人们纷纷跑出家门,叫嚷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程宗扬赶到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他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脸色铁青。此时地震已经平息,自己刚买来的住宅像被巨人踩过一样,足足陷入地面数丈,所有的房屋都被夷为平地。

    洛都令董宣第一时间已经带人赶到现场,将受到波及的几处宅邸团团围住。

    差役络绎进出,从废墟中搬出一具具尸体,送上地面。

    从宅中运出的尸体远比自己想像得要多,他看到几名曾经与自己喝过酒的宋国禁军汉子,一些穿着黑衣的陌生人,甚至还有的戴着铁制的面具。

    死者中没有看到高智商、富安,也没有延香和毛延寿。但程宗扬并没有放下心来,如果他们在宅中死守,很可能被埋在废墟下面。更重要的是凶杀案发生在自己宅中,主管此事的又是董宣,无论怎么掩饰,自己也脱不了关系。一旦身份暴露,自己的汉国之行就到此而止了。

    忽然程宗扬眼角一跳,看到罂奴的身影。

    虽然是深夜,但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纷纷赶来,甚至还有附近两家书院的学子,也闻声而至,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京师地震,所兆非吉。”

    “那还用说?地震都震到了天子脚下,实是百年未有的天变……”

    “何止百年?”

    有人笃定地说道:“小生读书多年,从未见过此等异事。”

    周围停着不少车马,罂粟女就站在一辆马车旁边。那辆马车没有标记,但程宗扬一眼就看到罂粟女身边的红玉。

    程宗扬使了个眼色,悄然走到一边,“怎么回事?她怎么来了?”

    罂粟女道:“奴婢夜间回来,正遇到襄邑侯的死士在周围埋伏。事情紧急,奴婢一时找不到主子,就去了襄城君府,让孙寿出面。没想到那些死士里藏的有高手,还没来得阻止,哈爷就受了重伤。”

    “重伤?有多重?”

    “性命暂时无妨。但……只怕往后不利于行了。”

    哈迷蚩本来是养老的,没想到会落了残疾。听她的口气,以后想坐起来恐怕也不容易。

    “其他人呢?”

    “延香运气好,被惊理救了出来。衙内、富管家和毛先生不知去向。其他人都……”

    程宗扬心下一沉,死了这么多人,又被眼里不揉沙子的董宣撞见,这件事想掩盖下去,可能性微乎其微。

    “主子不必忧心。”

    罂粟女道:“有道是民不告官不究,洛都的官员想要插手,总要有苦主才是。奴婢倒是有个想法……”

    听了罂粟女的主意,程宗扬连连摇头,“不妥不妥。让她出面,只怕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罂粟女轻笑道:“那也该是寿奴小贱人头痛的事。”……

    董宣逐一检验着尸体,眉头紧紧锁成一团。几乎所有的尸体都带有致命的刀伤,显然是经过一场殊死的厮杀。只看现场遗留的铁面具,凶手已经呼之欲出。

    毕竟襄邑侯已经不是第一次派遣死士去刺杀自己的政敌了。

    “宅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吗?”

    董宣道:“是哪一位官员?”

    差役奉承道:“大令好眼力,此宅的主人确实是一位官员:新任的鸿胪寺大行令——天子钦封的常侍郎。”

    先是建威将军韩定国遇刺,接着是大行令遇刺,两个人又都是由天子亲自提拔,元凶是谁,不问可知。只不过这场地震实在太过蹊跷。董宣少年时曾经出塞游历,听说过草原上有些部族的巫师,能够施展出可怕的法术,呼吸间能使得天崩地裂。进入京城的胡巫他正好知道一些,又恰好知道他们正在为谁办事。

    “二十年垂帘,犹嫌不足……”

    董宣抬起头,脸上的凝重已经一扫而空,只留下一片刚毅。

    董宣浓眉紧锁的时候,唐季臣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前来灭门,原本是为了免除后患,替主人分忧,谁知一场莫名其妙的地震,不仅把他带来的死士全部陷入其中,还引来了赫赫有名的强项令,卧虎董宣。

    事起突然,唐季臣来不及移走尸体,就被董宣带着人围住现场。第一具尸体被搬到董宣面前,唐季臣心里就凉了下来。他压根儿没想过那些尸体的身份能瞒过董宣。一旦强项令拗脾气发作,带着尸体上门问罪,无论襄邑侯还是自己的主人都脱不了干系。由此牵连到吕氏乃至太后种种秘辛,以及由此而来的后果……

    唐季臣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拿吕氏的权势压人?董宣在天子面前都能硬着脖子死不低头,两位侯爷的份量还真没那么大,甚至太后娘娘出面,也未必能让董宣退避。

    唐季臣摸了摸腰侧的短剑,如果自尽能解决问题,他宁愿一死了之。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道:“唐季臣,你在这里做什么?”

    唐季臣心中愕然,她怎么会来了?接着屈膝跪倒,“奴才见过襄城君。”

    襄邑侯惧内之名唐季臣早已熟知,在襄城君面前不敢有丝毫隐瞒,细细说了经过。

    孙寿靠在车窗边,一手挽着车帘,妖媚的面孔上露出一丝轻蔑,“蠢材!些许小事有什么好为难的?且请宅主人来。”

    唐季臣愕然道:“这……”

    话刚出口,唐季臣才知道襄城君后面的话并不是对自己说的。旁边一个侍女应了一声,然后走到襄城君车舆之后,从紧邻的车上请下一个人来。

    程宗扬拍了拍衣袖,缓步过来,看着唐季臣冷冷道:“荒唐!”

    襄城君歉然道:“都是妾身的不是,让公子受惊了。”

    唐季臣瞠目结舌,“这……”

    襄城君根本没有理会他,只恭敬地对那个年轻男子道:“今日之事还请公子帮忙,遮掩一二。”

    程宗扬冷哼一声,对唐季臣道:“跟我来吧。”

    程宗扬亮出身份,迳直走到董宣面前,拱手道:“敝姓程,忝为鸿胪寺大行令,正是此宅的主人。”

    不等董宣开口询问,程宗扬便道:“今晚敝人与几位朋友夜宴,并无冲撞宵禁等事。这位是颖阳侯的管家,可以作证。”

    唐季臣连忙道:“正是。”

    董宣冷冷道:“是夜宴还是行凶?”

    “绝无行凶之事。”

    程宗扬眼都不眨地说道:“只不过座中都是慷慨悲壮的豪杰之士,酒至酣处,众人拔剑自娱,不意突遇地震,以至横死。”

    “当真吗?”

    “大令若是不信,有襄邑侯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

    董宣望了眼襄城君的车驾,然后一挥手,“拿下!”

    几名差役上来,按住程宗扬和唐季臣,给两人戴上手枷。

    “打入狱中。”

    董宣道:“待我亲自来审!”

    程宗扬坦然自若地说道:“辛苦大令了。走吧。”。

    第二章。

    秋风乍起,满庭落叶沙沙轻响着,涌上台阶。

    一名老者坐在轩窗前,左手持觞,右臂凭在肘下的小几上,背后倚着锦靠。

    在他面前,放着一幅卷轴。那卷轴竖置在一张紫檀木架上,象牙制成的轴身份别卡在木架两端,中间露出两尺长一段写满字迹的素帛。右侧的象牙轴上悬挂着一面小小的象牙书签。

    一片落叶飞进轩窗,落在席侧。老者视若无睹,他饮了口酒,然后伸手慢慢转动象牙轴,轴下的书签摇晃着露出几个朱红色的字迹:论贵粟疏。

    “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老者低声念诵着,然后摇了摇头,又饮口酒,长长叹息了一声。

    旁边一名老儒正在伏案抄录,闻声头也不抬地说道:“子孟兄何事兴叹?”

    霍子孟道:“贵五谷而贱金玉,常人尚且难为,何况天子?”

    “天子岂是常人?”

    霍子孟点头道:“说得也是……那些书卷都是现成的,用得着你来抄吗?”

    老儒道:“书非抄不能读也——何况这些书卷我的书院也没有,正好抄录一份。”

    “抄什么啊?酒都凉了!”

    霍子孟敲着桌子道:“赶紧给我热点酒,弄盆肉来!”

    老儒不乐意地说道:“你干嘛不去?”

    霍子孟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是病人!”

    老儒无奈地放下笔,出去吩咐几句,不一会儿拿了酒肉进来。

    霍子孟拿起匕、箸,一边生龙活虎地切着肉,一边说道:“听说了吗?”

    “什么事?”

    “京中地震。死了十几个人。”

    “什么时候?”

    “昨晚。”

    “书院怎么样?”

    “就记得你的破书院。”

    霍子孟抱怨了一句,然后道:“我让人去看了,好着呢。除了步广里一座宅院被震塌以外,其他都没事。”

    “只震塌了几座宅院?死了十几个人?”

    “还有奇闻,说地震之后,有两只鹅从地下飞了出来,一只黑,一只白。黑鹅冲天而去,白鹅不能飞,只在池中鸣叫不已。”

    “哪儿来的池?”

    “中间有座宅院整个震没了,半夜时候水涌上来,变成一座池塘。”

    老儒面露慎重,缓缓道:“此兆大为不祥,乃杀戮之征。”

    “算你蒙对了。”

    霍子孟切了块肉,边吃边道:“死的那十几个人,全都是被杀死的。”

    老儒抬起眼。

    霍子孟道:“宅子的主人是一个姓程的大行令,死的人里面有六个是他的家仆。剩下七八个你更想不到——是吕氏小儿豢养的死士。”

    “大行令……可是天子前些日子下诏的那个?”

    霍子孟点了点头。

    老儒道:“一个大行令无关紧要,襄邑侯派遣死士刺杀那人,若非他另有所图,就是因为他事。”

    “这你可错了。”

    霍子孟举樽一饮而尽,“会审的结果已经出来了。那个姓程的大行令当晚请了颖阳侯府的大执事和襄邑侯府的几位壮士赴宴,席间突遇地震,宾客多有死伤。两处侯府和襄城君府的人都可以作证,事出意外,与凶案无关。”

    “审案的是谁?”

    “董宣。”

    “怎么可能?”

    “董宣将程大行、唐执事执入狱中,连夜审讯。还没到天亮,就先后有襄邑侯、襄城君、颖阳侯派人询问,接着永安宫来人,问及此事。最后徐常侍带了天子的手诏,让董宣放人。董宣虽是强项令,可此事一无苦主二无凶嫌,在场的双方众口一辞,好得如同一家人。到半夜地陷之处涌出水来,连物证也淹得一干二净。他关着一个朝廷命官,一个吕氏亲信,还能扛着太后和天子的圣命,动刑逼供不成?”

    老儒沉吟多时,“吕家兄弟行刺姓程的大行令当无疑问,但无论吕家兄弟还是天子,显然都不欲将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那位姓程的,叫什么名字?”

    霍子孟从席边翻出一支竹简,看了一眼,然后道:“程宗扬。”

    老儒用手指沾了酒水,在案上写着,沉吟道:“这个名字……”

    忽然他抬起头,“张敞如今在函谷关?”

    听到此人,霍子孟有些不悦地狠狠切了块肉,“也许吧。怎么了?”

    “年初他出使汉国,回来时曾提到,在宋国的酒宴上,有位惨绿少年,似乎就是这个名字。”

    霍子孟不以为意地说道:“张敞材轻不堪重用,他的话不听也罢。况且世间重名之人多矣。即使真是同名,两人一在宋一在汉,岂能会是一人?”

    老儒知道霍子孟与张敞素有嫌隙,张敞出使汉国回来,霍子孟随便找了个借口,说张敞使宋时应对失措,有失国体,把他打发到函谷关当都尉去了。

    “是不是一人,一看便知。让张敞回来一趟,见见此人。”

    霍子孟冷哼道:“多此一举。随便吧。”……

    孙寿松了口气,“多谢姨娘。”

    胡夫人低声斥道:“你怎么不早说?万一他泄漏了身份,看你怎么收场。”

    孙寿抱着胡夫人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姨娘疼我。若不是姨娘跟苏姨情同姊妹,哪里有寿儿的今天?”

    胡夫人道:“他真是狐族?”

    孙寿信誓旦旦地说道:“绝无虚假!”

    至于天狐血脉,孙寿则小心地隐瞒下来。苏姨去后,胡夫人虽然与自己至为亲近,终究不是狐族的人。

    胡夫人注视着她,忽然道:“你身上的禁制是怎么回事?”

    “啊?”

    胡夫人皱了皱眉,“说不得吗?”

    “我……我……”

    孙寿期期艾艾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胡夫人挥袖一拂,卷住她的手腕,一丝细微的真气瞬息游遍孙寿全身。

    片刻后,胡夫人松开衣袖,似笑非笑地说道:“天狐血脉吗?”

    孙寿这一下真是吃惊了,“姨娘怎么知道?”

    “你那点心思哪里瞒得过我?”

    胡夫人道:“偏你们狐族最小心,便是本族也是留下禁制。他身边有一个龙宸的人吧?”

    孙寿失声道:“姨娘怎么知道?”

    “龙宸把标记都放到你家大门上了,你竟然还不知晓?”

    孙寿花容失色,紧紧抓住胡夫人的衣袖,哀求道:“姨娘救我!”

    “看把你吓的。”

    胡夫人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滴,“龙宸放的是召唤本门的暗记,不是冲着你来的。”

    孙寿定了定神,“他身边有一个奴婢,原本是龙宸的人。眼下已经被他解开禁制,留在身边伺候。”

    胡夫人道:“让他小心些。那个老贼只怕盯住了他。”

    孙寿又吓了一跳,“那个老贼也来了?怎么会盯上他的?”

    “唐季臣让胡巫占卜,发现老贼有两次在他的宅院附近出现,误以为他与那老贼有勾结,才有今日之事。”

    胡夫人顿了一下,“唐季臣虽然忠心,但知道了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我已经让他自裁了。”

    “啊?让他自裁了?万一太后知道了……”

    胡夫人淡淡道:“无妨。”

    胡夫人自小服侍太后,是太后心腹的心腹,她既然说无妨,孙寿虽然担心,也不再多说什么。

    胡夫人道:“他倒有些手段,招惹了龙宸和那个老贼,竟然还搭上了徐璜的线——大姊此举,不知有什么图谋?”

    程宗扬在筹谋什么,孙寿也不知其详,更不敢开口询问,只笑道:“过不了多久,苏姨就该回来了。”

    胡夫人眼中露出一丝怅然,幽幽道:“我与大姊可有些年未曾见面了……”……

    天色微亮,马车刚驰出洛都大狱,程宗扬便听到一个坏到极点的消息。他眼角狠狠跳了几下,“你没看错?”

    惊理道:“奴婢看得清楚,那个人肯定是巫宗的黑鸦使者。只不知他在宅中藏了多久,直到地下涌水才飞走。”

    程宗扬只觉得头大如斗,哈大爷这一震,居然震出来一个黑魔海的卧底。那人不知在地下潜藏了多久,一直到半夜地下的水涌上来才飞走。当时天还未亮,围观的闲人还不少,众口一辞,都说是地下飞出一只黑鹅。后来不知谁家的墙倒了,跑来一只白鹅把池塘当家,结果市井间以讹传讹,都说是地下震出两只鹅,黑鹅飞天,白鹅在地,各种牵强附会的谣言更是层出不穷。

    相比于那些谣言,自己宅院下面竟然藏着黑魔海的黑鸦使者,这件事让程宗扬震惊之余更是后怕无比。有这么个卧底一直躲在院中,自己所有的策划只怕都已经被黑魔海等人摸得一清二楚,要不然怎么会那么巧的在山中出现?偏偏她们一直隐忍不发,让自己根本没往这上面想。

    程宗扬忍下这口气,问道:“衙内的下落找到了吗?”

    “只找到一行血迹,到巷口就消失了。”

    程宗扬想了半天也没辙,最后苦笑道:“请卢五哥帮忙吧。”

    “卢五爷已经去了。”

    惊理停了一会儿,“徐常侍留下话,主人一旦出来,就请过去见他。”

    洛都的大狱可不好待,程宗扬虽然没有受刑,这一夜也熬得辛苦。他狠狠揉了把脸,然后道:“不急,我先去看看哈爷。”

    哈迷蚩浑身缠满绷带,在充满药香的房间里沉沉睡去。宅院被毁,众人无处容身,只好把他送到金市附近那处租屋中安置。昨晚一战,反而是哈迷蚩受伤最重,浑身上下多处骨折,重伤十余处,最严重的是腰椎在偷袭中被打折,很可能难以恢复。这样的伤势换作平常人早已死了数次,也幸亏他是兽蛮人,才能撑得住。

    惊理低声道:“哈老爷子原本有机会突围的,为了让高衙内主仆逃走,才受了这么重的伤……”

    哈迷蚩一直昏迷不醒,程宗扬没有惊动他,小心退到屋外,才道:“找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

    惊理有些为难地说道:“那些大夫看到哈爷是兽蛮人,都不肯医治。”

    程宗扬斥道:“花钱你都不会吗?”

    “是。”

    程宗扬呼了口气,“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奴婢知道。只是那些大夫即便肯治,医治兽蛮人也未必拿手。”

    程宗扬沉默多时,最后道:“真不行,等找到高智商那小子,让他到太泉古阵找赤阳圣果去。”

    从租屋出来,程宗扬驱车赶往西邸。

    刚到门前,徐璜尖细的声音便从阁中传来,“进来!进来!”

    程宗扬调整好心情,然后推门而入,施礼道:“在下见过徐常侍。”

    徐璜低声道:“是吕氏的人?”

    “果然瞒不过公公。”

    徐璜重重一拍几案,“你的侍女过来一说,咱家就知道是吕家的人!韩将军刚死,他们可又对着你下手。天子昨天恼得连玉瓶都摔了。”

    程宗扬百思不得其解地说道:“在下可从来没有得罪过襄邑侯啊,侯爷为何要取在下的性命呢?”

    “你啊……”

    徐璜用手指点着他道:“又揣着明白装糊涂!”

    程宗扬正容道:“我一个大行令,实在不值得襄邑侯出手。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颖阳侯的大执事回去就自杀了。便是有什么误会,谁能说得清?”

    徐璜满腹牢骚地说道:“总不能当面去问吕家那两位侯爷吧?”

    程宗扬道:“若不是公公让人送了个‘和’字进来,这回我非要和襄邑侯那位管家分说清楚。”

    徐璜拍了拍他的手,“且忍一时之气。”

    得知程宗扬和唐季臣一同被执入狱,徐璜让人过来探视,又吩咐那人在掌心写了‘和’字,示意给他看。程宗扬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最后忍下这口气,与唐季臣把臂言欢,徐璜倒有些过意不去,话里话外好生安抚了一番。

    程宗扬却有另一番感受,自从孙寿向胡夫人说明自己“狐族”的真实身份,来自吕氏的压力仿佛一瞬间就消失了。无论是吕冀还是吕不疑,都对自己避而不谈。这种立杆见影的效果,让程宗扬忍不住有种错觉,那位一言九鼎的胡夫人好像才是真正的太后。

    此时程宗扬一番旁敲侧击,可以确定吕氏一方的知情者都对自己的“身份”守口如瓶,连徐璜都没能打听出来丝毫消息。

    程宗扬笑道:“幸好公公拿来了天子的手诏,要不然我这会儿还在狱里待着呢。”

    “是你运气好。圣上昨夜在长秋宫睡得极晚,本来刚刚就寝,皇后娘娘听说是老奴求见,特意唤醒天子。”

    徐璜口气中颇有几分得意,毕竟此事在天子和皇后面前大有面子。程宗扬却心头微动,想起了深宫里的赵飞燕,不知道这究竟是徐璜的面子还是自己面子?

    徐璜话锋一转,“那些官职的事……”

    程宗扬道:“在下已经让人尽快筹钱了。”

    徐璜犹豫了一下,“初二能不能到?”

    程宗扬一怔,原本说的八天时间,将款项筹集完毕。若是提前到初二,那就只有四天时间了。

    程宗扬小心道:“下次朝会可是有变?”

    徐璜点了点头,说出原委。吕冀的大司马终究拖不下去,前日已经加封,但天子还是留了一笔,诏书中没有加上“领尚书事”无法控制尚书台,大司马一职就成了一个毫无实权的荣衔。

    天子原本准备再拖延几日,但吕氏藉着韩定国遇刺的事大作文章,不仅以私下宴饮的借口贬斥了陈升,还暗指天子揽权,以至于群臣无首,朝廷乱象丛生。

    眼看朝议汹汹,天子只好退让,最多下次朝会,就要将尚书台拱手相让。朝会在初二,也就是说,徐璜必须在初二之前,把所有卖出去的官职安排停当。

    程宗扬迟疑道:“时间……只怕太紧。”

    四天时间筹集八万金铢,云氏固然有这样的实力,但把钱款运到洛都,又另外一回事了。按照云苍峰的计算,在洛都最多只能筹集三万金铢,另外五万金铢都要从舞都运来。眼下已经是二十九日,除非云家的护卫此时已经将金铢从舞都出库,快马加鞭运往洛都才赶得上。

    “越快越好。”

    徐璜道:“万万不可耽误了。”

    程宗扬道:“徐公公,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徐璜也知道刚才的是求是强人所难,大度地说道:“尽管开口。”

    “八万金铢确实不是小数,我那几位朋友虽然有钱,筹款总是要些时日,但不知天子为何这般急切?”

    徐璜叹道:“还不是因为要借尚书台办几件事,实在拖延不得——咱家也不必瞒你,你可知道如今的司隶校尉是谁?”

    “董卧虎啊。”

    “那你知不知道以前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

    “……这倒没听说。”

    徐璜点了点头,“眼下是没有的,但以前司隶校尉掌管京畿治安,属下有隶徒捕盗求贼……”

    程宗扬心头一动,这不是警察吗?

    徐璜道:“那些隶徒主管盗贼,与唐国的刑部来往极多。太后垂帘之后,便撤销了司隶校尉掌管的隶徒,改由执金吾守卫京城。这些年,京中日渐不宁,天子有意重设隶徒,仍由司隶校尉掌管。”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天子一直想削夺吕氏的兵权,谁知刚一出手,就遭到强硬反击,不仅韩定国殒命,连陈升也被革职,射声校尉换成了吕巨君。这些隶徒虽然挂着司隶校尉的名号,其实是一支不属于汉国军方,而是由天子直接掌控的兵力。对于刘骜来说,在吕氏掌管了洛都大半兵力的情形下,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就显得格外重要。

    吕氏死死把兵权握在手中,天子另辟蹊径,彻底绕开军方,赶在吕冀执掌尚书台之前,把钱交给董宣这个能靠得住的直臣,算是一着妙棋。吕冀掌管尚书台之后,天子再想投钱,吕冀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冠冕堂皇地把钱款挪作他用。汉国这么大,就算年年风调雨顺,也少不了失火、地震之类的事。到时吕冀一句:生民多艰,圣上养民乎?养兵乎?就能堵得天子没话说。

    程宗扬粗略地算了一下,八万金铢足够把五千隶徒从头到脚武装下来,还能保证一年以上的用度,这笔巨款能不能在初二抵达洛都,拨付给董宣,几乎关系到汉国的整个政局,怪不得天子如此急切。

    程宗扬咬了咬牙,“这笔钱我会想办法,就依公公所言,初二之前运到。”

    话虽这样说,讨价还价也是必须的,“五千隶徒是不是太多了点?如果两千隶徒的话,三万金铢现在就能办妥。”

    徐璜尴尬地咳了一声,“就是两千隶徒。一共一万五千金铢。其余的钱,是天子用来建夜游馆的款项——这个更是等不得。”

    程宗扬怔了半晌。天子绕开军方,重新组建司隶校尉属下的隶徒,可谓英明之举。可他在隶徒上投入了一万五千金铢,却在馆阁上花费了四倍的钱……程宗扬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徐璜也觉得这事不能多谈,岔开话题,饶有兴致地说道:“听说你宅子的地下震出两只鹅?”

    “都是以讹传讹。那是我买的鹅,养在后院自己吃的。不知道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从地下震出来的。”

    徐璜哈哈大笑,“这鹅大难不死,必定别有滋味。”

    程宗扬听了前半句,还以为他要说这鹅大难不死,让他好生养着,没想到他却是惦记着这鹅的味道,真是好大一枚吃货…………

    永安宫内,一身白衣的吕巨君静静站在柱侧,他已经不知等了多久,但神情仍然恭恭敬敬,没有丝毫不耐烦。

    吕雉隔着屏风看着他,良久,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站起身,在义姁的服侍下缓步出来。

    吕巨君施礼道:“侄儿见过姑母。”

    “坐吧。”

    吕雉道:“先儿可好?”

    “还好。只是昨晚吃了些亏,脸上有些红肿,这两天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吕雉不禁莞尔,她这两个侄儿,吕巨君其貌不扬,吕奉先却是面如冠玉,是洛都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她对两人的宠爱则是一般无二。

    “让他吃些苦头也好。”

    吕雉道:“总胜过以后不小心丢了性命。”

    吕巨君道:“听说昨晚京中地震?”

    吕雉道:“那户人家的事,你们不用管。”

    吕巨君笑道:“侄儿非是为此而来。倒是此事可以作些文章。”

    “哦?”

    吕巨君缓缓道:“京中地震,乃是天子失德。”

    吕雉望着举止儒雅的吕巨君,心下不禁暗叹,自己两个弟弟一个骄横,一个迂腐,倒是这侄儿颇有心计,一开口便直指要害。

    一句流言也许无关紧要,但十句、百句、万句……待到世间纷纷传扬,便大是不同。所谓众口销金,积毁销骨,若世人众口一辞,都说天子是失德之君,哪怕他是天纵之才,也是一个毫无心腹的孤家寡人。正如那个姓赵的女子一样,虽然贵为皇后,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自己只用一句话就能废了她,世人最多也只是抱怨自己废得太晚。

    “二鹅之事更非吉兆。”

    吕巨君道:“黑者冲天,白者坠地,乃阴阳不协,天地失序之象。天子身为天之元子,代天行事,此事凶吉,不问可知。”

    吕雉笑道:“这些悖逆之辞是哪里来的?”

    吕巨君道:“当然是书院。姑母若以为可,这些说法今天下午便会在各处书院传扬出去。”

    “昨日天子前来请安,说他跟少傅学经,读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宣之使言’一句,所获良多。言下之意是我管得太多,让人不敢说话。”

    吕雉淡淡道:“既然如此,就让他多听听世人之言吧。”

    吕巨君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姑母。”

    “什么事?”

    “昨晚那两具尸体,侄儿请人施法,虽然得到消息只是只鳞片爪,但着实骇人听闻。”

    吕巨君低声道:“两名死者,都是宋国的禁军。”

    吕雉慢慢挺直背脊,“好啊,我那乖儿子倒是好算计,居然请来外人设下圈套,好抓住他舅舅的把柄,藉机逼宫——真是异想天开!”……

    在各方默契之下,刺杀之事并没有宣扬出去,总算让焦头烂额的程宗扬有了一点喘息的机会,但地震的消息很快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程宅也被推到风头浪尖上。

    得知消息,鸿胪寺同仁、定陶王府、云家,甚至郭解都纷纷派人过来询问安好,更有无数人赶来看热闹,瞧瞧一场地震怎么把步广里几座宅子震没了,还震出一口池塘,两只鹅来。

    程宗扬不堪其扰,恨不得躲到山里图个清净,但场面事还要办,只好在附近客栈暂住,接待宾客。

    程宗扬一边迎来送往,一边把催款之事告知云家,云苍峰派人回话,钱款已经如数凑齐,但有五万金铢要从舞都运来。眼下云大小姐闭关,云家已经另派了人手前去押运,连夜启程,一旦运到,就送往西邸。

    接着敖润赶回来,报了平安。他们昨晚顺利退到上清观,事后察看,只折损了同一组的三名兄弟,都是宋国禁军,其他有几人受了些或轻或重的伤,好在都不致命。

    敖润一边说事,一边听着隔壁的哭声,直听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程头儿,不会是延香……”

    程宗扬扶着脑袋叹道:“延香没事。是伊墨云那丫头。她一早就哭着来找高智商……哦,她的厚道哥哥。我正让人去劝呢。”

    “衙内失踪了?”

    “是啊。一想起这个我就提心吊胆的。”

    “程头儿放宽心些,”

    敖润道:“衙内是个有福气的,肯定不会出事。”

    “借你吉言吧。”

    程宗扬叹了口气,“行了,去瞧你的延香吧,人家这会儿指不定多委屈,正需要你安慰呢。”

    敖润讪讪道:“程头儿,你就别拿老敖打趣了……那我去了啊。”

    “滚!”

    等敖润离开,程宗扬晃了晃脑袋,他有种感觉,似乎有某种危险正在接近,但想来想去,程宗扬只剩下苦笑,这段日子自己疏漏太多,到处都是破绽,天知道是哪里出了漏子。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破绽太多,就当裸奔好了。程宗扬索性不去理会,静下心来计算损失。北邙一战,斯明信、卢景、吴三桂应对机敏,损失不大。留守宅院的手下却是死伤惨重,除了哈迷蚩、延香两人生还,高智商、富安和毛延寿三人失踪,其余全部遇难。

    高俅派来的十名禁军亲信,如今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刘诏。如果高智商和富安就此失踪,恐怕连刘诏也剩不下来。落到高俅手里,得把他切成三千多片晾城头上才解恨。至于自己,也别想落什么好,纵然不反目成仇,以前在包厢看球赌赛的交情也全都吹了。

    另一边,靠着孙寿帮忙掩饰,吕氏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最大的隐忧则是那名逃走的黑鸦使者。黑魔海真是好手段,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形下,在自己家里藏了个卧底。埋伏这么久,天知道他到底得知道了多少秘密。

    程宗扬仔细梳理了一遍,唯一可以确定没有泄漏的,是自己与襄城君私下的关系——那些事都发生在襄城君府,除了两名侍奴和小紫,再无人知晓。除此之外,云如瑶的到来、郭解的拜访、高智商与高俅的关系,恐怕都露了底细。

    程宗扬最担心的是高智商落到黑魔海手里。无论是高俅与自己的私下交往,还是高智商与岳鸟人可能存在的牵连,一旦泄漏都将后患无穷。事到如今,程宗扬只能盼望那小子真是个有福气的,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了。

    第三章。

    惊理无声地从檐下掠过,身形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昨晚出事之后,她与罂奴恢复了巡夜,每两个时辰一班,轮流值守。主人本来准备放个替身,好自己溜去上清观,与瑶夫人相会。但入夜时徐常侍从宫里传来消息,让他明天一早去西邸,有要事相商,主人只好留在客栈。

    每次换了新地方,布置的警戒都需要重新来过,但惊理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毕竟自己现在有个还挺过得去的主人,还有罂奴这样的帮手,不像从前,自己每次接到任务,都要独自上路,奔波数百里上千里去刺杀目标。如果是几人联手,更惹人厌恶。若是修为不够,会被人视为累赘。遇见修为高深的,又会任意欺压她们,每天都似乎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惊理微微叹了口气,随即把这些念头抛到脑后,用心查看周围可能出现的疏漏。很快她在墙头发现一点异样的痕迹。已经干枯的苔藓上,留着一点擦痕,她记得自己刚才巡视时,这点痕迹并不存在。从痕迹本身判断,应该不是猫鼠,更像是脚尖轻点所留下的。如果有人进来,那么……

    惊理视线从墙头往下移去,随即在不远处的花坛中,看到一处印痕,印痕旁边掉着几点细微的苔藓。

    惊理小心收敛气息,沿着时隐时现的痕迹往前找去。几点苔藓,一个似是而非的脚印,几粒灰尘……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在惊理眼中连成一串,她仿佛看到那个人如何越过墙头,轻烟一样掠入花坛,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客房,为了躲避自己,又绕到房后,然后又绕到……

    惊理忽然停下脚步,她赫然发现自己绕着主人所在的客房走了一圈,又重新回到起点。紧接着颈侧微微一凉,一只冰冷而锋利的尖钩扣住她的脖颈。

    “不错,不错,”

    一个胖子笑嘻嘻道:“我当年教你的那些,你学得可真不错。”

    惊理一颗心直沉下去。说话的人是牛金牛,龙宸二十八宿正星之一,她曾经的教官。

    “拂枢死了,灭宝死了,师傅我还以为你也死了,还心痛了好几天。谁知道居然会在洛都遇见。”

    牛金牛慢条斯理地说道:“师傅这个高兴啊,赶紧给你留了讯息。没想到啊没想到,为师连发了几道讯息,你都当作没看见。攀上高枝了啊,大行令啊,啧啧,六百石的官呢。你不会要告诉为师,你这是从良了吧?”

    惊理低声道:“我以前的禁制被人解除,没有接到师傅的讯息。”

    “谁这么好手艺,连咱们龙宸的禁制都能解除?”

    牛金牛笑着一手伸进惊理衣内,先封了她的穴道,然后在她身体上粗暴地摸弄着,查看她经脉间的禁制,不一会儿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是谁?”

    “师傅不妨猜猜。”

    “以你的身份,十方丛林的沮渠大师你是巴结不上了。王哲一死,太乙真宗那几个牛鼻子虚有其表。瑶池宗嘛,见到你非杀之而后快,想救你,除非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是乾贞道,还是长青宗的人?”

    惊理轻笑道:“师傅再猜。”

    “小贱人!”

    牛金牛胖乎乎脸上露出狰狞的煞气,一把卡住惊理的脖颈,把她举了起来。

    惊理被他扼得说不出话来,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甜蜜。

    牛金牛右手卡住她的脖颈,左手铁钩一扬,将她贴身的皮衣撕破半边,狞声道:“为师的兴趣你也晓得,不管什么样的美貌女子,被师傅掐死的时候都是屎尿齐流,那时候干起来才有味道……”

    就在这时,牛金牛背心忽然一寒,护体真气像一层薄薄的牛油一样,被一柄锐器轻易刺穿,接着穿透外衣、内里的皮甲,连甲上密布的铜钉都没能阻住那柄利器分毫,冰凉的刀锋触体生寒,连背心的血脉都仿佛要冻结一样。

    牛金牛狂吼声中,把惊理抛开,合身往前扑去。刀锋从背至臀拖出一条长长的伤口,但总算避开了杀身之祸。

    牛金牛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只见背后站着一个年轻人,正一脸冷笑地看着自己。

    程宗扬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银铃,“这玩意儿怎么使的?怎么响一声就没动静了,不会是坏了吧?”

    惊理笑道:“这连心铃只能响一声,要想再用,还得紫妈妈重新炼制。”

    “真麻烦啊。”

    程宗扬嘟囔一声,然后收起银铃,“这死胖子是谁?”

    “是奴婢在龙宸时的教官,匪号叫牛金牛的。”

    牛金牛气得七窍生烟,小贱人以前在自己面前如奴如婢,现在竟然一开口用上了“匪号”气恨之余,牛金牛对面前的年轻人也颇有几分忌惮。他手中的匕首的确有些怪异,可他悄无声息地欺近到自己身后尺许的位置,就不单是因为匕首的缘故了。要知道他不仅仅是一个五级修为的强者,更是一个杀手。能靠得这么近才被自己发觉,整个天下恐怕也没有多少。

    程宗扬从身后拔出两柄长刀,在身前一磕,“肥牛!让你尝尝本官的五虎断门刀!”

    程宗扬双刀如虎般劈来,牛金牛铁钩连挥,挡住他的刀锋,一边收紧背上的肌肉,收缩伤口。接着他脸色大变,背上的伤口刚一收紧便阵阵灼痛,像是被群蜂猛蛰一样。

    “匕首上有毒!”

    “知道得晚了!”

    程宗扬刀势大振,将牛金牛逼得步步后退。

    牛金牛已经无心恋战,但他连施秘术,都未能突破程宗扬的刀网,反而又中了两刀,肩、腿鲜血淋漓。

    程宗扬也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牛金牛的修为比自己还要深厚一些,而且手段层出不穷,若不是自己凭借生死根断绝所有气息,近身一击得手,胜负的天平说不定早已倾斜过来。

    惊理忽然叫道:“主人小心!”

    话音未落,牛金牛的身形就猛然膨胀起来,幻化成一团黑影朝程宗扬头顶扑去。程宗扬双刀一前一后,左刀犹如游龙护住周身要害,右刀如同雷电般狠狠斩入黑影。

    刀锋轻易就将那黑影斩成两半,却是一件空荡荡的衣服,牛金牛肥胖的身躯只穿了一件护心甲,满身横肉几乎都溢了出来,像头肥猪一样蹿上墙头,消失不见。

    程宗扬大骂一声,衔尾追去。牛金牛担心刀上有毒,不敢恋战,程宗扬却是心知肚明,自己哪儿有用毒的习惯?只不过顺手在刀刃上抹了点吃剩的酱料,那胖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上当。等他再回来,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程宗扬担心牛金牛去而复返,却没想到他竟然回来这么快。自己刚跃起身,就看到那胖子又倒飞回来,像只风筝一样越过短墙,接着脑袋从颈上掉落,在地上滴溜溜转了半圈,露出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程宗扬以为这胖子又施出什么妖术,连忙退开半步,双刀守住门户。紧接着腹内微微一动,他还没有动念,随着丹田气旋的转动,生死根便自然而然生出吸力,将一股浓烈的死气尽数收入气海。

    程宗扬这才确定牛金牛的确已经死了,可他究竟怎么死的?

    夜风拂过,头顶的槐树摇晃了一下,两条身影轻烟般飘落下来。斯明信收起翼钩,身体在墙头一闪,又重新隐入黑暗。卢景向他打了个手势,“进去说。”

    程宗扬解开惊理受制的穴道,让她去处置尸体,自己跟着卢景进入室内。

    “高智商有下落了吗?”

    “还在找。”

    程宗扬长叹一声,即使杀了一个五级巅峰修为的高手,吸收了他的死气,心情也没好起来。

    卢景道:“不过我们找到另外一人。”

    “谁?”

    “毛延寿。”

    说话的竟然是惜字如金的斯明信。

    卢景道:“毛延寿是从狗洞逃脱,到了街口失去踪影。我们四处打听过,当晚不止一人看到洛都令亲自带人巡夜,当时正好走到街口。”

    “毛延寿遇到董宣了?”

    “不错。”

    “那他怎么会失踪?”

    “他在洛都的大狱内。”

    “什么!”

    卢景道:“我们刚把他救出来,送到鹏翼社躲藏。”

    人虽然已经救了回来,可两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程宗扬道:“是不是他那边出了什么岔子?”

    “昨晚董宣连夜派人审讯,该招的不该招的,他都已经招了,而且还录了口供,绘了图卷。据他自己交待,这一个月来他所有经历的事情,经历的底细,全都吐露得一干二净。”

    程宗扬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

    “昨日董宣素服入宫,于却非殿拜见天子,当廷上书,列襄邑侯十大罪,请收襄邑侯入狱,明正典刑。”

    徐璜眼圈发黑,显然一夜未睡,说起昨天董宣上书之事,语气又阴又冷。

    程宗扬道:“太后尚在。”

    徐璜微微点头,“天子亲手烧了画卷和董宣所列的十大罪状。然后勒令董宣闭门思过,不奉诏不得会见宾客。”

    刘骜这样的选择也是无可奈何,他若真允了董宣的奏章,说不定董宣还未出宫门,诸吕就敢领兵封锁宫门。到时废帝别立,只是一道诏书的事。毕竟太后还政不到两个月,掌权却超过二十年,朝中重臣哪个不是太后从微末之时一手捡拔出来的?

    “董令勇气可嘉,只是这奏章上得太不是时候。就怕永安宫听到风声。”

    “哪里能瞒得住那边?”

    徐璜道:“吕氏诸人此时只怕也正在秘商。”

    程宗扬道:“我只是个后辈,有的不过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徐公公,要怎么做你尽管吩咐,我保证指哪儿打哪儿。”

    徐璜叹道:“哪里有什么能做的?董卧虎不上奏章还好,奏章一上,许多事倒不好办了。天子原本想用羽林天军代替宫里的执金吾,眼下只能另待时机。”

    “无论如何,终究是襄邑侯犯错在先。天子占了大义的名份,朝中官员总有些忠心的。”

    徐璜沉默片刻,缓缓道:“京中有些传言很不好。”

    程宗扬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今天出去打探消息的冯源给他说过不少。京城地震,立刻就有人把矛头指向天子,各种引经据典,就差指着天子的鼻子骂他失德。

    程宗扬忿然道:“明明是地陷,哪里是地震?”

    “地陷倒也罢了。世间愚民多好鬼神之说,如今那两只鹅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徐璜长叹一声。

    “那两只鹅本来是我准备自己吃的,谁知道会闹出这么多事来。”

    程宗扬越说越心虚,这位天子外宽内忌,不会因此恨上自己吧?

    “别担心,”

    徐璜见他神情忐忑,宽慰道:“皇后娘娘亲自为你说话,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此事。”

    “是长秋宫的事?”

    “天子昨天听了董宣所言,才知道皇后之妹入宫一事会有这么多波折,命某传口谕,”

    徐璜挺了挺身,“诏命大行令程宗扬即日送赵氏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钦此。”

    说着他压低声音,“天子是籍此以应二鹅之象。”

    我干!程宗扬心里直想把天子骂个狗血喷头,嘴上却只能应道:“……臣遵旨。”……

    蔡敬仲在宫城旁边有处小宅院,和其他权势之辈一样,也招了些门客装点门面。只不过他跟文士交往不多,好勇之徒更是难入其门,门下宾客多是些有一技之长的平民百姓,因此住处也被人戏称为“将作监”言下之意,他门下来往的宾客都是些匠人。

    在这种节骨眼上,天子做出的反应竟然是下诏命合德入宫,实在有种不务正业的荒唐,但是站在刘骜的立场上,此举并非不可理解。董宣呈奏的内容触目惊心,但此时又非发难的时机,刘骜所能做的,只是把赵合德收入宫掖,一来把她置于自己的庇护之下。二来也勉强将二鹅之事转移到皇后身上,牵强附会为姊妹两人一个一飞冲天,一个流落民间,最后天子仁德,一并收入宫掖。

    只是这给程宗扬出了一个难题。站在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想把赵合德送进皇宫那个虎狼窝中。听了徐璜带来的口谕,程宗扬就暗暗起了心思,反正自己的汉国之行已经是四处漏风,再闹下去说不定就该一败涂地,真不行自己就带着合德远走高飞,等他们杀出个你死我活再说。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想见见蔡敬仲,看看那个变态会不会有什么主意……

    程宗扬换了一身便服,用卢景教给他的手法稍微修饰了一下,多少能瞒瞒外行人,然后悄悄登门。

    蔡敬仲的宅邸果然与众不同,大门敞开着,根本没人管。那些门客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对他理都不理。

    程宗扬一直走到内院门口,才有人抬起头,“做什么的?”

    “我找蔡常侍。”

    “里边去!别挡住我的光!”

    程宗扬这才注意到他拿着一面磨成凹面的镜子,对着太阳寻找焦点。要不是自己不小心挡住光线,恐怕他压根不知道有个活人进来。

    正厅的大门也同样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地上堆着各种作了一半的器具,看上面的灰尘,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打理过了。

    程宗扬正在纳闷,终于有个苍头一边提着裤子,一边直追进来,一迭声道:“你是什么人!什么人!我刚上趟茅房,你就敢闯到这里来?”

    “我是来找蔡常侍的,不信看这个。”

    程宗扬专门拿出常侍郎的符传,苍头才信了七八分,“哦,原来你是宫里来的。”

    你才是宫里出来的!

    苍头系好裤腰带,腆着肚子,趾高气昂地说道:“跟我来吧——别碰那些东西!金贵着呢!”

    程宗扬翻了个白眼,跟着苍头来到侧院的厢房。

    蔡敬仲正在聚精会神地……折纸。从宋国采购来的雪浪纸在他指间仿佛充满灵性,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千变万化,不多时就变成一座房屋,每折好一件,他便仔细刷上浆糊,小心粘在一张大纸上。

    蔡敬仲全副心神都被他手中的纸张吸引,程宗扬在他桌前站了一盏茶时间,他才抬头看了一眼。如果换作旁人,面前突然多了个大活人,怎么也免不了要吃上一惊,再加上程宗扬突然登门,肯定要问清楚他的来意。但在蔡敬仲眼里,吃惊、寒暄、程宗扬为什么突然跑到自己家里这些事……统统都是浮云,一句闲话都没有,直接说起正事,“你来看这个。”

    那种理所当然的口气,好像程宗扬就是棵高梁,本来就应该长在这里一样。

    “什么东西?”

    蔡敬仲道:“我怕图上标记不清,特意用纸张做了一整套房屋,又怕携带不便,都做成折叠的。像这样一拉开,整座实验室就一目了然了。”

    蔡敬仲说着拿出一张纸板,随手打开。那纸板折叠后只有尺许见方,打开时却比席子都大。随着纸张打开,一幢幢精巧的纸制房屋跃然而出。眨眼间,一片分成六个区域,大小数十间建筑的模型就出现在眼前。

    程宗扬目瞪口呆,蔡敬仲能想出用纸张制作实体模型,就已经够天才了。他再进一步,把模型做成折叠的,这心思可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天才,完全是跨越时代的创举。庸人和天才往往就差在所谓的“灵机一动”上,可蔡敬仲能动的灵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吧?

    蔡敬仲丝毫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指点着上面的建筑,自顾自说道:“这一块是木料区,需要采集天下各种木材,测算重量和软硬。看哪些适合做船,哪些适合做车。车上哪些适合做轮子,哪些适合做车厢、木轭。我估算了一下,如果找到合适的材料,马车的性能至少能提高三成。”

    “这一部分是金料区,炼制各种金属。这一块投入最多,因为要起三座五丈以上的高炉。听说你那边有水泥,下一步我准备增加到六丈。”

    “这一块是石料区,除了石头以外,还包括各种泥土的衡量测算。”

    程宗扬指着纸板上一口水池道:“这一块是水区?”

    “不是,那是养鱼的。”

    “鱼也要做实验?”

    蔡敬仲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当然是用来吃的。这是畜棚,这是禽棚,这是菜棚,做完试验统统吃掉。顺便在厨房做一些食用性方面的实验。”

    “什么意思?”

    “寻找最合适的吃法。”

    蔡敬仲道:“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饮食方法太粗糙了吗?鱼只有十六种吃法,肉类也不超过三十种。我准备在两年内让鱼、肉、菜蔬的饮食方法都超过五十种。”

    “大哥,咱们盖的是实验室,不是食堂吧?”

    蔡敬仲严肃地说道:“吃是人生最重要的追求之一,焉能小觑?在我的实验室里,两个月内的菜谱不能重样。”

    “一二百种啊大哥,都够半年不重样了。”

    “你一顿只吃一个菜?”

    程宗扬都想学朱老头那样,把头塞到裤裆里。敢情人家是一顿饭四菜一汤,两个月不重样,怎么透着自己就是个穷逼呢?

    “因为木料有很多,为了节省成本,我准备用废弃的木料实验各种熏肉的方法,松木、柏木、桂木等等。吃不完的还可以往外卖,增加一部分收入。”

    程宗扬拦住他,“吃的咱们就说到这里。”

    “那好,我接着介绍这一部分织料……”

    程宗扬再次拦住他,“实验室的事咱们就说到这里。”

    蔡敬仲终于从实验中摆脱出来,“有事?”

    “对。”

    “说。”

    “长秋宫你熟吗?”

    “熟。”

    “皇后呢?”

    “不行。”

    “什么不行?”

    “哦,你不是想嫖啊?”

    “废话!我疯了!”

    蔡敬仲敲了敲脑袋,“弄错了。你说。”

    “我想请你捎句话。”

    “私情?”

    “跟这没关系!喂,你不是割过了吗?”

    “你难道没有好奇心吗?”

    “我的好奇心早就喂狗了——我就一句话:让不让她进宫?”

    “赵皇后的妹妹?”

    程宗扬惊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程宗扬心力憔悴地按住眉心,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说了。天子让我送她妹妹进宫,你问问皇后行不行。”

    这回轮到蔡敬仲吃惊了,“真有私情?”

    程宗扬都想掐死他,“我说过了,跟这没关系。”

    “那替你问问吧。”

    蔡敬仲随口道:“你呢?想让她进宫吗?”

    “你问这个不觉得多余吗?我想不想有用吗?”

    “有。”

    蔡敬仲道:“你要想让她进宫,我能让皇后答应让她立刻进宫。你要不想让她进宫,我能让娘娘立刻绝了这个心思。”

    虽然听起来跟玩笑一样,但程宗扬相信他真有这个本事。可自己到底想不想让赵合德入宫呢?答案只有一个……

    “我等她的回话,另外还要看合德姑娘的意思。但她若是不入宫的话,天子那边只怕不好交待。”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吧?”

    蔡敬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程宗扬只好道:“让你猜着了。”

    “我先去问问皇后吧。”

    蔡敬仲一边收拾桌上的物品,一边说道:“有信物吗?”

    程宗扬没有问他为什么需要信物,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白痴了。他从袖里拿出一张符,递了过去。

    蔡敬仲一拍脑袋,从身后的架上拿下一只腰包。程宗扬道:“不用急着还,你要用就再留几天。”

    “这是我刚作的。”

    程宗扬拿着那只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的仿制腰包,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货。

    蔡敬仲叫来苍头,两人一同出去,程宗扬隐约听见那个苍头有些不满地嘀咕道:“他就是家主投奔的主公?怎么一见面光打听吃的?”

    程宗扬一口老血几乎喷出来,那是我问的吗?

    蔡敬仲教训道:“民以食为天,主公关心膳食乃是仁德。再则食色性也,主公好吃乃是天性如此,你懂什么!”

    程宗扬抱着仿制的腰包,无力地坐在门槛上,一边深深地低下头,一直低到两腿之间。

    蔡敬仲住处离南宫极近,连进宫带拜见皇后,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同时带回皇后娘娘的口谕:天子旨意不得有违,但合德无论如何不能入宫。

    程宗扬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子要她妹妹入宫,皇后要求合德不能入宫,难道让我给她变个妹妹出来送到宫里吗?”

    蔡敬仲反问道:“有何不可?”

    程宗扬道:“你是说……”

    “给她找个妹妹。”

    程宗扬抓狂道:“这能随便找吗?”

    “当然不能随便找。”

    蔡敬仲板着那张死人脸道:“作为皇后亲妹,入宫侍奉天子,这消息要传出去,抢着要来的姑娘非打破头不可。”

    “我跟你说,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正经一点啊大哥!”

    “找一个容貌出众,没有亲族的孤女。用心教上几日。”

    蔡敬仲道:“宫里没有人见过皇后的妹妹,皇后说是,那肯定就是。”

    程宗扬心虚地说道:“这要漏馅,该诛九族吧?”

    “那你把皇后的真妹妹送进宫。”

    “就按你说的办!”

    程宗扬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自己带着合德那个小美女跑路,剩下的事统统不管了。

    第四章。

    “抬手,好。姑娘请举步,走……”

    一个妙龄女子烟行媚视地从席前走过。

    人牙陪笑道:“公子爷,这个合适吗?”

    程宗扬道:“换一个。”

    “哎。”

    人牙应了一声,然后唤道:“翠儿!”

    又一个少女袅袅行来,纤软的腰肢犹如柳枝一样,流露出浓浓的春情。

    程宗扬眉头都不皱一下,“换!”

    这位爷一进门就给足了打赏,声称要买一个上等的雏儿,虽然一口气看了七八个也没有中意的,但有钱的就是大爷,人牙不敢有丝毫怠慢,接着唤道:“香草!”

    程宗扬越看越是摇头,这些少女都不算丑,有几个还颇为动人,问题是这些姑娘美则美矣,却都有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虽然有人大肆散布谣言,诋毁赵飞燕是歌伎出身,可人家是明明白白的良家子。自己买个妓女回去,等于坐实了赵飞燕身上被泼污水。

    “有没有没调教过的?”

    程宗扬道:“就是刚买来,还不识风月的?”

    “原来公子爷喜欢那种调调的,”

    人牙为难地说道:“这倒是没有。公子若是有兴趣,不若小的带公子到市上看看?”

    “洛都有人市?”

    “明面上当然没有。公子爷也知道,咱们汉国的官府禁止买卖奴婢。不过家贫无依,投效为奴的事,官府向来是不管的。乐津里西边有个集市,专门就是这种的,只求几个卖身钱,寻个主人讨口饭吃。”

    程宗扬丢给他几枚银铢,“过去看看。”

    人牙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公子爷,这边走!”

    看着集市上的女孩,程宗扬彻底绝望了。那些来卖身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凡能吃饱饭,也不会到这里来。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眉眼还过得去,但起码要将养半年才能拿出手。

    人牙子看着他的脸色,知道他不满意,又去找市上的人,让他们带些好货色来。但挑来挑去,最好的货色也只能算中人之姿,现成合用的一个都没有。

    天子急着让赵合德入宫,好去堵那些黑鹅白鹅的嘴,自己就是拿斋戒沐浴当借口,也拖不了几天。难道真逼自己去找个良家子?

    “算了,不看了。”

    不合用的,买来反而误事。程宗扬心下盘算着,真要不行,就让卓美人儿从上清观挑一个。这事得你情我愿,但他就不信观中那么多女子,就没有一个动凡心的,况且这次的机会可是一步登天。

    程宗扬计较已定,刚转身要走,忽然看到一辆牛车缓缓行来。车上一个少女十六七岁年纪,一张俏脸宛如桃花,娇美动人,水灵灵的美目顾盼生姿,容貌依稀有几分眼熟,却是自己在城外见过的那名少女。

    程宗扬不由自主地问道:“她是谁?”

    “她啊,就是乐津里的人。公子爷,你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不行吗?”

    人牙子一脸为难地搓着手,最后心一横,对程宗扬道:“公子爷,你出手大方,我也不坑你——这姑娘可千万要不得。”

    “怎么了?是人不好,还是不干净?”

    “那倒不是。这姑娘人是好人,从来不招惹是非。只不过她命硬的很——生下来克父,六岁克母,到了十岁连她唯一的弟弟也克死了。”

    “等会儿!她生下来就克父,怎么还有个弟弟?”

    “她娘又改嫁了嘛。没过几年,连后爹也被她克死了,两家子的活人就剩她一个。总算家里在城外留了几亩薄田,佃给别人收些租子,还能勉强度日。可今年收成不好,又得交皇粮,没办法,只有把田卖了。街坊邻居都知道她命硬,虽然生得花枝一般,可没人敢说亲。依小的看啊。要不了半年,她就只能到集市上去卖身了,旁人知道她的底细,未必敢买。”

    人牙子咂了咂嘴,“唉,可惜了她这模样,好端端一朵鲜花,怕是要落到青楼里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友通期。”

    程宗扬打发了人牙,朝牛车走来,含笑拱手道:“友姑娘。”

    友通期微微一怔,然后似乎认出他来,掩口笑道:“奴家复姓友通。”

    程宗扬闹了个大红脸,幸好脸皮够厚,没显出来,“友通姑娘。”

    “公子有什么事?”

    “哦……眼下将近申时,不若吃过饭再谈。”

    友通期脸上泛起一丝红晕,“舍下只有几升稗谷,只怕怠慢……”

    程宗扬赶紧道:“哪里能让姑娘请客?当然是我请!”

    友通期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只荷包,数出几枚铜铢递给赶车的老汉,结清车费,接着又看了他一眼。

    少女清亮的眼神让程宗扬心头微动,这姑娘看着就是个性格教养都好的,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绝不会这样就答应一个陌生人的邀约。

    程宗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乐津里最昂贵的酒肆,友通期还是第一次见识这种豪奢的场所,她瞪大眼睛,不时发出小小的惊叹声。

    “姑娘请坐。”

    友通期摸了摸座席上紫红色的绒毯,小心并膝入座。程宗扬从最贵的菜肴点起,一连点了八道。

    第一道菜上来,友通期尝了一口,便吃惊地说道:“这是什么肉?”

    “这叫捣珍,”

    程宗扬宴请鸿胪寺同仁时吃过,介绍道:“用牛、羊、鹿、麋大小相等的里脊各一,合在一起用柏木捣,一直捣到稀烂,去掉筋膜,然后烧熟。味道还可以吧?”

    “真好吃……”

    友通期犹豫片刻,小声道:“是不是很贵?”

    “也不是很贵,一贯而已。”

    “一贯?”

    友通期吃惊地张大眼睛,“我一个月也吃不了这么多。”

    “再尝尝这个。”

    程宗扬指着新上来的菜道:“这是炮豚,用十几种名贵香料烤制的小乳猪。每只三贯。”

    “渍儿羊,用酒渍过的小羊羔。每道两贯。”

    “淳熬,肉酱是用山雀、黄雀、鹌鹑、斑鸠、百灵、鸽子六种禽鸟制成。里面的饭粒都是一颗一颗挑选过的。这一盏要两贯……”

    友通期吃得舌头都仿佛融化了,等炙驼峰上来,她虽然还想吃,但肚子已经饱胀。

    程宗扬见她没有动箸的意思,便吩咐道:“撤下吧。”

    友通期有些着急地抬起脸,“哎……”

    程宗扬微笑道:“还想吃吗?”

    “我……”

    友通期脸上一红,小声道:“我能带回去吗?”

    “不能。”

    一个女儿家,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结果却被人硬生生堵了回来。友通期尴尬得耳根都红了,默默垂下眼睛。

    “从今往后,你每顿都只能吃最美味,最新鲜的食物,只要这世上有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唯一不能吃的……”

    程宗扬道:“就是剩菜。”

    友通期听得吃惊不已,半晌才回过神来,自失地一笑,“莫要笑话我了……我全部的家当还没有这些菜贵……”

    友通期沉默片刻,然后鼓足勇气道:“他们都说我是个灾星。所以你最好不要把我带回家。但你若是想……我可以陪你。但你最好要小心,因为他们说……那样也会染上灾殃。”

    “是吗?”

    友通期低着头道:“他们说,所有与我有牵连的男人,都会死于非命。所以没有人敢向我提亲,没有人来我家里作客,也没有人敢请我去作客,甚至连里坊最坏的几个人,也不敢沾惹我。”

    “你这么漂亮,难道从来没有人向你提亲吗?”

    友通期道:“曾经有过一个。但他穷得一文钱都没有,后来就不见了。”

    程宗扬道:“你相信命运吗?”

    “当我弟弟死的时候,我就信了。”

    “那么……”

    程宗扬慢慢道:“我给你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友通期充满希冀地看着他。

    “你知道汉国最尊贵的女人是谁吗?”

    “是太后。”

    “第二尊贵的呢?”

    “是皇后吗?”

    “太后和皇后之下,最尊贵的女人是谁?”

    “我不知道。”

    “是你。”

    友通期满脸震惊,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你是皇后的嫡亲妹妹,天子亲封的昭仪,位比丞相,爵比诸侯。”

    少女期期艾艾地说道:“你……你一定是认错了。”

    “我不会认错的。因为我是鸿胪寺的大行令,奉天子之命接你入宫。”

    “可是……可是……”

    程宗扬温言道:“但入宫之前,你需要学习一些必要的礼仪……”……

    云如瑶笑吟吟道:“你就这么把她骗来了?”

    “也不算是骗吧。顶多算愿打愿挨。”

    朱老头鬼鬼祟祟不知搞些什么,一大早就带了小紫出门。程宗扬没有惊动旁人,直接把友通期交给卓云君,让她照料,然后就来见云如瑶。

    程宗扬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遇见她的时候,她身上总共只剩下十几文钱。她后来告诉我,我请她吃饭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只要我给钱,她就陪我上床。”

    云如瑶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谈何容易?”

    程宗扬坏笑道:“让我再淫一下。”

    云如瑶白了他一眼,整个身子都在狐裘里。程宗扬握住她一只纤软的玉足,然后靠在她大腿上,闭上眼睛。

    云如瑶伸手轻轻揉着他的额角,“累了吗?”

    程宗扬嘟囔道:“富贵都不让淫。难道你以前看中我是个穷光蛋?”

    云如瑶啐了他一口,“都折腾人家两趟了,还不肯罢休。”

    “要做就做全套。你看雁儿多乖……”

    两人调笑几句,程宗扬依依不舍地爬地起来,“我去看看合德姑娘。”

    云如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程宗扬捏了捏她的鼻子,“别瞎想。我找个人冒充她入宫,总要跟她本人说一声吧?”

    云如瑶娇声道:“老爷说的是,是妾身多想了,冤枉了老爷一片好心……”

    “死丫头。”

    程宗扬朝她臀上拍了一记,然后出了帏帐。

    雁儿已经打了水,在帐外侍立,白玉般的粉颊犹自带着红晕。她蹲下身,帮主人抹净身体,然后替主人披上衣物,结好衣带。

    程宗扬抚摸着她柔嫩的玉颈,低笑道:“雁儿越来越有风情了。”

    雁儿粉颊更红了,眼中却满满的都是欢喜。

    程宗扬狠狠拥抱了她一记,这才离开。他心下感慨良多,对于雁儿,他始终有一丝愧疚,愧疚自己无法给她更多。但雁儿要的也只是一点点亲密就够了。

    程宗扬去找赵合德,却意外地看到阮香凝在和她聊天。两人坐在亭中,优美的身形浸浴在夕阳的光辉中,宛如天外飞来的仙子。

    “程公子。”

    赵合德一边起身施礼,一边小心与他保持着距离。

    程宗扬看了阮香凝一眼,阮香凝识趣地悄悄退去。

    程宗扬等了一会儿,然后从天子下诏开始,源源本本讲了自己为何要找一个人代替她入宫。

    赵合德静静听着,最后道:“多谢公子。”

    “我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程宗扬道:“若是你不同意,我立刻让她回去。”

    “不!”

    赵合德急急说道。她略微平静了一些才继续开口,“公子为合德作的一切,奴家感激不尽。”

    程宗扬松了口气,“只要你不觉得我唐突就好。”

    “公子可是要奴家做什么吗?”

    “我有一点担心,”

    程宗扬坦白地说道:“你知道的,她毕竟只是个平民之女……”

    赵合德道:“我也是。且是贫贱人家。”

    “但是你……”

    程宗扬斟酌着词汇,“……很知礼。”

    与赵氏姊妹并不多的几次接触,完全颠覆了程宗扬对这对红颜祸水的印象。

    被称为一代妖后的赵飞燕即便在自己这种小官面前也毫无傲态,不仅谦卑谨慎,而且知礼守义。赵合德更是温婉恭顺,就像一株养在深山的玉兰,与世无争,安安静静地吐露芬芳。

    赵合德低声道:“多谢公子。”

    “好吧,我是想请江女傅教她一些宫廷的礼节,免得入宫以后出乱子。同时还要请你尽量多给她讲一些你们姊妹之间的事——至少别让她见到你姊姊却认不出来。”

    “奴家知道了。”

    程宗扬放下心来,如果做到这两点,至少糊弄天子是没问题了。正当他准备告辞时,却听赵合德说道:“那我呢?”

    程宗扬不由一怔。

    赵合德抬起美目,“那个‘我’已经进宫了,那我呢?”

    “我送你回……”

    程宗扬只说了一半就沉默下来,他原本只想着把合德送回家,就可以了结此事。这时被合德提起,才意识到自己的荒谬。“赵合德”已经在宫里成为天子的昭仪,宫外的赵合德只能从此消失,成为一个失去身份的人。

    “也许,我可以问一下娘娘的意思……”

    程宗扬笨拙地支吾着,心里却没有抱太大希望。赵飞燕在宫里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围没有一个可以信得过的心腹,真正能替她办事的,可能只有自己。

    “我会想办法的。”

    程宗扬只能这样安慰道。

    赵合德没有再说什么,只恭顺地敛衣行礼,然后悄然退去。……

    铺满落叶的山林间传来隐约地呻吟声。一个娇美温婉的丽人弓着腰,白嫩的双手抱着一棵半人粗地榆树,秀发散乱着垂在脸侧,红唇微微张开,发出娇媚地喘息声。她上身水红色的衫子扣得整整齐齐,下身翠绿的外裙和湖绿的亵裤却掉在脚边,带着一抹耀眼的鲜绿铺在金黄的落叶上。她赤裸着雪白的下体,一条霓龙丝织成的黑色内裤滑到膝间,丰腻的雪臀向后翘起,被主人从后面狠狠侵入。

    虽然程宗扬很不情愿,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擅长处理复杂问题的领导者。比如现在,无数线索交织在一起,宛如一团打成死结的乱麻,让他理不清头绪。赵合德最后那句话,更让他心烦意乱到极点。

    等赵合德离开,程宗扬才发现阮香凝没有走远,就像只温婉的小鹿,在等待主人的宠幸。

    阮香凝抱着粗糙的树干,白腻的臀肉颤动着,任由主人那根又硬又热的阳具在自己湿腻的蜜穴中肆意操弄。阳具“啵”的一声从蜜穴拔出,接着顶住她紧凑的嫩肛,用力捅入。

    充满弹性的肛洞传来一股火辣辣的痛意,接着肠道就被粗硬的阳具塞满。阮香凝低低叫了一声,只觉屁眼儿像是要裂开一样。

    程宗扬脑海中翻翻滚滚,时而是汉国慷慨悲歌的豪侠勇士;时而是帝京洛都巍峨的楼阙;时而是当街杀人血溅七尺的强项令;时而是凶猛剽悍的北军铁骑;时而是奔走街巷遇到的市井百态;时而是凶猛如鹰的汉国酷吏;时而是威仪谨严的朝会;时而是卖官鬻爵的西邸;时而是冲天而起的黑鸦使者;时而是不知所踪的高智商;时而是死在吕氏手中的宋国禁军;时而是襄城君肉体旖旎的春光;时而是那个与传说中截然不同的赵飞燕……

    忽然耳畔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程宗扬抬起头,看着坐在树枝上的小紫,一丝笑意慢慢从唇角绽开。

    “死丫头,你笑什么呢?”

    小紫笑道:“大笨瓜,你愁得眉毛都打结了呢。”

    程宗扬吃惊地说道:“有吗?”

    “当然有。”

    程宗扬放开阮香凝,一边抹拭着身体一边道:“我觉得我之所以这么为难,是因为我是一个负责任的人……”

    他在阮香凝耳后按了一下,封住她的听觉,一边将今日发生的事告诉小紫。

    小紫坐在树枝上,一手支着下巴,双腿轻轻摇晃着。等程宗扬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笑道:“好有趣的太监。”

    “你说蔡敬仲?那个人……确实有点意思。不过这个不是重点吧?我发愁的是怎么把宫里的事应付下来。”

    “程头儿,你好笨哦。要找一个合适的人入宫,哪里要去外面找呢?”

    “你是说卓美人儿门下那些?我也想过,但没有很合适的。”

    “她们怎么可以?”

    小紫挺了挺胸,“当然是人家了。”

    程宗扬张大嘴巴,“说什么呢你?”

    程宗扬压根儿就没往小紫身上想过。把死丫头送到宫里,去伺候天子?这是嫌汉国还不够乱吧。况且侍寝这一关怎么过?还装石女?真要出了漏子,天子要诛自己九族,难道自己还要闯到宫里救出死丫头,再杀出重围,开始逃亡?

    程宗扬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开什么玩笑?你要进宫肯定得出事。”

    “大笨瓜,”

    小紫眨了眨眼睛,“你忘了凝奴了。”

    程宗扬脑中闪过一道光亮。被死丫头一语提醒,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阮香凝。自己身边的侍奴中,阮香凝的位置最为尴尬,首先她身份与其他女子不同,她是一个有夫之妇,不仅丈夫还活着,而且还是自己的朋友,这就意味着她的存在绝不能曝光;其次,她修为是最弱的一个,只比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子略强一点;再次,她又是黑魔海御姬奴出身,无论自己对她下多少禁制,都不可能像信任雁儿一样信任她。

    不能曝光,全无修为,不被信任,这些因素合在一起,导致阮香凝在自己身边的作用彻底等同于一只花瓶,除了被自己当作发泄欲望的道具,再没有其他用途。她的存在,只不过是给自己当一个美貌的肉便壶。

    直到被小紫提醒,程宗扬才意识到,阮香凝还有一项被封禁以至于几乎遗忘的能力:瞑寂术!……

    马蹄踏过遍地落叶,车轮辘辘而过,伴随着秋风驶入洛都。青面兽迈开大步跟在马车后面,鼻孔里重重喘着粗气。自从知道叔公重伤,青面兽就满脸凶狞,暴躁地随时要跟人打上一架。即使程宗扬告诉他那些人一个没漏,全部被他叔公埋到地下,也没能平息青面兽的怒火。程宗扬怕他闹出事来,回程时特意把他带到身边。

    鹏翼社众人与吴三桂、匡仲玉等人已经分头撤回洛都,眼下只有刘诏在观中养伤。为了免得他忧心,程宗扬没有把住处遇袭和高智商失踪的事告诉他,只嘱咐他好好休息。

    哈迷蚩伤势比自己想像的还要重一点,留在金市的租屋难以照料。程宗扬担心他昨晚露过相,索性把他和卢景刚救出来的毛延寿都送到鹏翼社,让青面兽赶去照看。延香幸运一些
小说分类